2015年10月30日，52岁的我，成了没妈的孩子。幸运的是，我陪伴母亲度过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两个冬天。那些午饭后，和母亲一起头挨头，肩并肩晒太阳的日子，让我对幸福有了更深的领悟。
　　
　　 一、陪伴，是恢复记忆的良药
　　 母亲已失忆两年多了，生活不能自理，走路腿脚也不利索。父亲除了血压高些，照顾母亲起居还算可以，但做饭洗衣这类事情，也已力不从心。母亲86岁那年冬天，我把年迈的父母接到身边照顾。早晨6点起床，做好早饭，放在锅里，7点去上班后，只有父母在家。八点左右，父亲起床后，热了饭，喂母亲吃了，陪伴、照顾母亲，抽空看看报纸，瞅瞅电视，听听戏曲。天晴时，也会领母亲出去转转。
　　 我每天中午、晚上下班回家，按了门铃，父亲开房门，我和父母打过招呼，放下沿途购买的蔬果熟食，脱了棉衣，换上拖鞋，就直奔厨房忙活了。不一会儿，母亲就摸索着过来了，站在厨房门口看我忙碌。我端把椅子，放在门内，母亲坐在椅子上，我边做饭边和母亲说着话，给母亲说着手里拿的什么菜，我在做什么，母亲也会想起些什么，说几句。母亲有时也会由衷地夸我：“你真能行！”不由得想起年幼的我，也曾经看着母亲忙碌，也这样由衷夸赞过。我长大了，步入了中年；母亲年迈了，却又变成了童心未泯的孩子。
　　 我也会把刚买的熟食比如酥饼、蛋糕、花卷掰些给母亲吃，或者拿苹果、梨、芦柑给母亲吃，也会把刚炒好的菜盛一些让母亲尝尝，母亲边吃边和我说着话，我们共享着这些温暖幸福的时光。此时的厨房，也暖意融融。
　　 也许是饥饿年月留下的习惯吧，母亲吃饭总喜欢让人，怕自己吃多了，别人吃不饱。吃几口就说吃好了，可并未真吃饱。母亲以前落下病根，不能饿着，一饿就心慌。当母亲饿了时，又会让父亲给他弄吃的，这样饮食极不规律，尤其是晚上还会影响睡眠。
　　 吃午饭、晚饭时，我坐在母亲身边，母亲的饮食由我负责。起初母亲也会谦让，渐渐地母亲和我熟悉了，我也知道母亲的饭量是多少了。母亲虽然对有些事情失去记忆，但善良的本性却始终没改变。当母亲再谦让时，我会说，再吃一点吧，你要是不吃，我们就都不吃了；或者说，你剩下的饭，没人吃，就倒掉了，多可惜呀，还是吃完吧！节俭惯了的母亲，哪舍得倒呀！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吃完了。母亲渐渐习惯了和我们在一起生活，也就少了些谦让，能吃饱了，晚上再也不要吃的了。
　　 以前在父母身边时，年少不知珍惜；27岁那年为与丈夫团聚，离开父母，两城虽相距只有200多公里，但每次回去却总是脚步匆匆。既惦记家中的孩子，又想着与同学朋友相聚，人虽回去了，心却并未真正停留在父母身上。而这一次，当我把父母接到身边时，已懂得了珍惜，我想弥补这些年来不在父母身边的缺憾。
　　 我也渐渐明白了，母亲才来时，为什么几乎每天都问我：你什么时候走呢？你家离这里有多远？从前我每次回家，过几天就会走，原来母亲的记忆还留存在往日。
　　 每天中午吃完饭，还有半小时可以在家停留。有时陪母亲在窗前晒晒太阳，天气好些的时候，还可以领母亲到小区广场上散步。
　　 还记得那天午饭后，领母亲到院里晒太阳，母亲指着我告诉一位邻居：“这是我女儿！”那神情像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孩子般开心。这简单的一句话，却是母亲失忆两年来，我听到的最温暖的话语了。两年来，我是母亲心中熟悉的陌生人，如今我又一次成为了她心中的女儿，这一失而复得的过程，也再一次证明了：朝夕相处的关心关爱，是恢复记忆的良方。
　　 那一个周末，坐在阳光下，和母亲一起晒着太阳。银杏树上那满眼的碧绿和金黄，已经成为了过往，母亲对我说着心中想说的话。
　　 “咱们是一家人，有吃有喝，多好呀。咱们家在哪里？”我说：“就在前面，在跟前，不远，随时可以回去。”我边说边向母亲指着家的方向。
　　 母亲说：“以前我不知道你是谁，这才知道，你是我娃。”
　　 朝夕相处了一个月，母亲才与我相认。母亲能渐渐恢复一些记忆，我感到由衷幸福。
　　 年迈老人需要儿女陪伴，我也突然领悟到老人的失忆，除了与身体状况有关外，也与这些年，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只顾忙着自己的事情，疏忽疏远老人有关。亲人的陪伴，永远都是恢复记忆的良药。
　　 旁边有几个衣着鲜艳的中老年妇女，晒着太阳，谈论着跳舞打牌玩乐的话题，母亲看着听着，也高兴地哼起了她最爱唱的苏北小调，记忆似乎又恢复了些。
　　 阳光明澈，温暖，我和母亲一起晒着太阳，说着闲话。幸福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寒冷的冬天，还能和母亲一起肩并肩，头挨头晒太阳。
　　
　　 二、鼓励老人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孝顺
　　 母亲辛劳一生，即使失去记忆，但也有整理房间的习惯。
　　 每天出门前，我们都会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等下班回来，母亲已按她的方式重新整理了一遍。沙发坐垫和靠背上的盖布已全部揭开，沙发上放的布娃娃、动物玩具，在我们眼中也已东倒西歪，在母亲眼中或许是活蹦乱跳呢。靠垫里装的衣物，也都被母亲掏了出来，散开在沙发上，也许母亲想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吧。电话听筒常会被拿开，电脑有时也会被摸索着打开，也许母亲就像孩子那样，想探索这些物品的用途呢。母亲每天做这些事情感觉累了，就靠在沙发上打盹，父亲则会给她盖上被子。家里有暖气，暖暖的，很舒适。母亲醒了，又会去摸摸索索地忙碌。母亲一生勤劳惯了，闲了会觉得难受。
　　 有一天中午回家，父亲告诉我，母亲今天不只是在翻动这些物品，而且还试图把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看着“凌乱”的客厅，想着母亲一中午都在辛勤地翻着衣物吧，本来想吃完饭陪父母坐会，可谁知母亲把我和爱人都拉回到我们住的房间，只留下她和父亲在客厅里，继续翻整。一会把这件往身上穿穿，一会又把那件朝腿上套套，这就是我那勤劳善良的母亲，现在热衷的事情。
　　 每天我们回家，母亲总把衣物按她的思维摆放，这也是她的劳动成果；我们中午回家吃完饭，再悄悄按我们的思维习惯整理好，让她下午再按她的方式摆放，再去拥有一份成就感和快乐。
　　 我们已经习惯了母亲每天翻整这些衣物，只要她乐意就行。父亲有时会责怪母亲胡整，我也会劝慰父亲要理解母亲，在安全的前提下，让母亲按自己的想法做些事情，这样母亲才会舒心些，这也算是一种锻炼或者是活动的方式吧。
　　 父母到来之后，我们把饭桌搬到了客厅靠窗的地方，在宽敞明亮的环境里吃饭，心情也会好些。为了增加母亲的活动量，我们试着让母亲吃完饭后，把碗筷盘子从客厅端到厨房里。而且母亲也渐渐喜欢上了这项活动，做得很开心，这也是那时母亲做得最出色的一件家务活了。
　　 这件对我们来说很容易的事，可母亲做起来却有很大难度。既要拿住拿稳碗盘，不让剩下的饭菜泼洒出来；还要经过几次辨识，才能从客厅拿到厨房。向前走，有可能走进我们卧室；左拐后再向前，又有可能走进他们的卧室；再右拐，也有可能直接端到饭厅；若再前行，还有可能端到卫生间。只有左拐后，顺着饭厅，再左拐，才能到达厨房。这一系列的辨识，对连自己的儿女都认不清的母亲来说，有着相当大的难度。为了让母亲顺利走对这段路程，父亲把碗盘递到母亲手里，我在后面跟着，随时调控方向，丈夫在厨房里引领，说着：“妈，在这里！”母亲寻着声音端着碗盘前行。母亲每顺利地送完一次碗盘，我们都热烈地夸赞，这样母亲觉得很有成就感。每天饭后做这件事，渐渐成了母亲的快乐。
　　 我那勤劳能干，一手带大四个儿女和几个孙子的母亲，如今又在失忆糊涂后，重新学习生活技能，她的快乐感染着我们。老人被需要，有事做，才是真正的舒心。
　　 在照顾失忆母亲的这段日子里，我深深感到，母亲是在按自己的思维做着事情，当我们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妥时，就默许了她的做法；当我们觉得还有一些事情可以让母亲做，而且对她的健康有益时，我们也会采取母亲能接受的方式，像母亲当年对待年幼的我们那样，耐心鼓励帮助她去做，而不急于求成。
　　 会做这些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过程中让老人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会做事，没有吃闲饭的人，获得一份被需要的成就感，而不是增加新的痛苦、烦恼和自卑。
　　 鼓励老人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孝顺。
　　
　　 三、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和母亲在一起的那两个冬天，常常觉得自己被幸福包围着。每天出门的脚步更有力，回家的脚步更欢快了。常常觉得自己很幸运，虽已年过半百，却还有父母相伴。
　　 母亲虽然不十分清楚我是谁，也不十分清楚“妈”的含义是什么，但每当我叫一声“妈”时，母亲都会很快应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也常会把父亲叫“妈”。尤其是当母亲情绪低落，身体不舒服时，母亲会问：“我妈呢？”那就是在找我父亲。父亲出去散步时，过段时间母亲就会问：“我妈呢？”
　　 没有人教给母亲这样叫，可这样叫了，母亲会感到踏实安全些。妈这个称呼对母亲而言，就是最亲密、最深情的依赖了。
　　 失忆的母亲对父亲犹如孩子对母亲般的依赖，叫人心里既温暖又酸楚。父亲是母亲的天空，一会不在身边，就会心神不宁。父亲晚上照顾母亲喝水、拉撒，累了，白天需要休息时，母亲会觉得自己被忽视。围着父亲绕过来转过去，甚至佯装身体不适，抓挠着父亲，搅得父亲不能安睡。
　　 有时候父亲实在困得受不了，忍不住发脾气，而母亲此时的法宝就是显出身体极度不舒服，嗓子疼，肚子痛，浑身没有一处合适，甚至饭也不吃，最终父亲不得不向母亲投降。领母亲回到他们居住的房间，倒杯水，说几句关心的话，母亲一会就没事了。此时的母亲，真像是被父亲宠溺的孩子。
　　 但母亲也有关心体谅父亲的时候。那天父亲感冒了，躺在沙发上睡觉，母亲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不舒服，守在跟前，来来回回去了几趟卧室，给父亲盖了几层被子，神情忧虑，带着哭腔说：“妈妈呀！你要是有个这那，我可咋办呀！”伤心地像个生怕父母离开的小孩子。父亲虽被吵醒了，却也又一次被感动，欣慰地笑了。
　　 记得有次晚饭后，想领父母出去走走。母亲本不愿出去，父亲一再劝导，仍不起作用。因为母亲特别喜欢我们为她养的狗娃小熊，并把小熊当成她的娃娃。我说小熊整天呆在家里，都快闷死了，咱们快陪小熊出去遛遛吧，母亲才高兴地答应了。我在前面带路，父亲走在中间，母亲紧跟其后。虎头虎脑的小熊，跑前跑后，穿梭在我们三人之间。年迈的父母，中年的我，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狗，我们彼此之间的情感依赖，使得眼前的画面更温馨温暖!
　　 母亲之所以对父亲形成如孩子对妈妈般的依赖，缘自于在母亲年迈时，我们这些儿女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碌，每次只是蜻蜓点水式地看望，而很少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当母亲渐渐失去记忆时，陪伴她的只有父亲，父亲便成了他的全部记忆。
　　 如果我们早些时候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也许母亲就不会过早失忆！
　　 有爸妈在身边，为爸妈洗衣、做可口的饭菜，看着爸妈有滋有味地吃饭，为妈洗头洗脚，喊一声：“妈！”立刻有人应答，对于我来说，都是很幸福的事情。有爸妈在身边，可以时时想到他们曾经的辛苦，可以随时照顾他们，用心做好每一顿饭，和他们一起吃饭、聊天、散步，感受亲情的温暖，精神也有了依赖，也能时刻感受到自己的幸福幸运。
　　 每一个父母，都把孩子未成年时的依赖当做幸福。父亲几十年在外工作，母亲操持家事，一手把我们姊妹四个拉扯大，我们在情感上都很依赖母亲，母亲也把关爱我们当做自己最幸福的事情。父亲退休后，回归家庭，也把母亲对他的依赖当做一种幸福。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若都能把父母年迈时的这份依赖当做幸福，不也快乐很多？依赖让相亲相爱的人有了精神家园。
　　 对母亲来说，有如妈妈一样陪伴照顾她的老伴在身边可以依赖，她是安全、舒适、幸福的；对父亲而言，只要我母亲能吃好喝好，身体舒适就很满足了，父亲的幸福在于母亲的幸福；对我们而言，只要母亲身体健康，心情愉快，我们就是幸福的。母亲和我都是有妈的孩子，那时候我们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里，虽然每天忙忙碌碌，但却也是充实幸福快乐的。这些点点滴滴的幸福，如今都已成为美好的回忆。我们做儿女的，到了老人年迈，不能自理的时候，不只是常回家看看，若还能把老人接到身边，尽尽做儿女的本分，也会少些遗憾和悔恨。
　　 多想再和母亲您一起头挨头，肩并肩晒太阳呀！
　　
　　
　　
　　 （写于母亲去世一周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