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幸运】西瓜红了(散文)
这个沙洲的名字很奇怪,叫“鞋搭头”。“鞋搭头”是越地方言。早先穿的都是布鞋,新鞋紧致狭小,得用“鞋搭头”撑一撑,方合脚可穿。它的模样似脚前掌,前部呈弧形,渐次滑高,尾如山塔,用它名沙洲,取其形若。
沙洲在浣江中间,尾部是一巨大岩石,洪水奈之不何,故存一脉土石,日久渐淤成方圆百米的沃土,村人垦之为地,植了许多桑树,后蚕丝凐落,改种瓜,尤以西瓜为盛。市售的瓜摊,倘插一纸牌,上书:鞋搭头西瓜。这瓜就很快卖完。渐成地方名牌。一物名盛,仿者众多,外来瓜也以“鞋搭头”招睐。但内行人一看,即辨真伪。沙洲出的西瓜,色似翡翠,纹若浮雕,且娇羞如处子。指叩或者掌拍,下力重了,卟——瓜裂两半,露出红色的肉瓤,浓甜的汁水洇出来,竟如蚕丝下挂,也不断,亮晶晶飘着。而借名的瓜则不然,一掌下去,纹丝不动,掉到地上,亦如球样骨碌乱滚。
我小时,最喜吃鞋搭头的西瓜,见了就涎水大旺。但西瓜死贵死贵的,吃到如做了皇上,那叫一个奢侈。可惜以我之财,根本买不起。唯一的冀望,是父母解我于倒悬,父母不掏银子,只好使出浑身解数。一般有三:一闹二哭三打滚,程序以父母掏钱速度增删。当然,用得久了,也有失灵辰光,瓜没吃到,反挨顿‘乌梢汤’,也是有的。
西瓜买回后,放井水中冰一冰,去去暑气,俟冷宰杀,刀成片,分而食之。我吃瓜最是内行,一口小,二口大,三口吹。吹吃最是过瘾,从瓜片尖端下口,吹口琴似横向一抹,红玉似的瓜肉即如雪山崩塌,尽入腮中,抿嘴之下,甜汁丰盈,蠢蠢欲遁,瞪眼伸脖间汁肉尽墨。如此食瓜,干生快事。惜乎幸福太过短暂,吃瘾刚始,瓜片已然成为白茬,只剩月芽一钩,笑得呲牙咧嘴。回首见妺妹捧着好大一片瓜,小鸡啄米样点头而食,心中好生羡慕,睁大眼看她西瓜。死丫头猫见老鼠般警惕,背过身去,小手去剔黑亮的瓜籽儿。我奇怪吃瓜还去籽的,就一脸老师去教她吃。丫头很不情愿受教。我说,看好了,瓜得这样吃。猪八戒样一努嘴,横向一拖,‘哧溜’一声。不防用力过猛,竟一口净了瓜肉,要想刹车,已然睌矣。
丫头伸长脖子一瞅,小袋鼠样跳过来抢瓜,一看只剩白茬,点红全无,立时一屁股坐地上,哇声开哭。父亲闻声赶来,‘乌梢’刚雄起,我即如受惊青蛙,一跳三尺,夺路而逃。背后是妹妹的嚎叫,声似防空警报,惊天动地。
过后妹妹告诉我,我吃下去的瓜籽儿,会发芽扯蔓,头顶要长出一株西瓜苗来。还嘱我多喝水壮苗,好赔她的西瓜。我一听忧喜参半:忧的是头上长颗西瓜苗,藤蔓如绿萝样下挂,妖怪似的,如何上学?喜的是吃瓜方便,何时嘴淡出鸟儿,伸手即可取之。如此忐忑一月,也不见瓜秧现顶,方知丫头吓我。
小学三年级,我转到镇上,同行的是胖丫。胖丫是邻居,一身肥肉,手臂宛若藕段,胖得有些危险,腮上一层奶油,瓷汪汪泛滥。其时,人人面有菜色,乍见此白面包似女子,莫不惊为天人。我总怀疑胖丫之胖,是食瓜所致。胖丫的爷爷是农科所的,管理着沙洲,洲上的瓜类,还不是可劲吃。这等近水楼台好事,可不是人人能有。所以,馋得我眼如兔子,平常就讨好胖丫,冀望弄只瓜来解馋。可恨胖丫小气得鬼一样,只馈一瓜,其大如拳,砸开一片白,仅中间一点红,日本膏药旗模样,气得我肚子粥滚。
我们放学回家,须经过胖丫家自留地,地上植了麦子,已经披黄弯穂,等待开镰收割了。近几日胖丫经过,辄钻入麦地里去,警告我不许偷看。逗留少许即出,每日如此。我以为她野尿,肥水不流外人田,想想她磨盘似屁股,心便小鹿乱撞,眼睛探照灯似乱扫,胖丫察觉了,赏了我大大一个白眼。
某天我值日,回去晚了,经过麦地时好奇心陡起,便钻进去察看,却发现一个天大秘密。麦地深处竟长了一棵西瓜,翠绿的瓜蔓网样爬着,根梢区漫着一堆枯草,拨开草,一个大西瓜訇然而出。我触电似跳起来,热血上涌。环顾四周,阒无一人。唯夏风徐来,麦穂如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齐倒伏。我蹲下身子,学大人样子,曲指而叩,其声咚咚。说实话,闻声识瓜生熟,不能也!之所以敲敲,觉得此乃内行标志。然后,托瓜于手,瓜不小,甸甸压手,瓜面覆一层细白绒毛,翠绿的瓜纹很奇怪网络着,细看生一股虎气,饕餮纹一般。用掌击之,颤微而动,再击,‘嚯’——裂了一纹,汁液从细缝处洇洇而出。我一惊,慌乱丢回草中,‘扩’一声,瓜开两半,红瓤黑籽暴露无遗。这一下,我如雪狮子向火,裏在汗水之中,心如擂鼓。
天色渐晚。我只好摘下瓜来,一半装进书包,留给妹妹。一半拳击开,吃了再说。少顷瓜尽,瓜皮奋力丢去崖下,又去捡来一颗圆石放回瓜窝,覆上枯草。
回去招呼妹妹吃瓜,说买了瓜,悄悄吃去,不许乱说。丫头吃得满脸瓜籽,直呼好吃。吃完了趴我耳边说,这瓜是偷的吧?你一毛钱都没有,买得起?我杀她一眼,禁止她嚷嚷。
第二天放学,我故意迟迟不走。出校时见胖丫还站大门外等,心跳一下,脸便讪讪。胖丫却肉团团贴过来,附耳告曰:“眼镜,你不是骂我小气,不给你吃大瓜!那是我爷爷小气,不是我。今天让你吃一个,见识我的大方。”我心中暗暗叫苦,又无理由不一路,只得随了走。胖丫昂着头,很得意样子,时不时催我快走。走到她家麦地,很警惕四顾,一拖我,‘咻’地钻进麦地去。西瓜蔓还依旧,翠翠爬着。胖丫去揭枯草,回头催我去搬,西瓜太大,她一双弱手搬不动。枯草揭开,骨碌碌滚出只圆石头。胖丫一呆,脖子天线似拔出来,口张成个鹅蛋,眼乌珠差点掉下来,一脸的不明白。半天悟过来,急忙去翻瓜蔓,抖抖枯草,待明确无瓜,方一屁股坐在麦杆上。恨恨骂,哪个王八蛋,偷吃了西瓜,还搬颗石头来冒充。吃了拉肚子,肚脐眼上长根藤,结个烂西瓜。我摸摸肚子,小声说,是不是野猫偷吃了?胖丫瞪我一眼:野猫偷吃,会搬个石头来?分明是哪个讨债鬼偷的。又看看我,眼睛细一细,扁扁嘴。我赶紧出了麦地。
数天后,胖丫乘我不备,用书包带扭住我双手,凶巴巴叫:是你偷了我的瓜?我坚称没有。胖丫骂:你是属鸭子的,肉煮烂了,嘴巴还是硬的!你妹妹都说了,瓜皮我也见了,还赖皮!什么三好学生?我呸呸呸!我叫,西瓜到处有,就你家有瓜?胖丫说,我画了记号的,就是我的瓜,还死不承认!一拧书包带,痛得我杀猪样尖叫。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认就是了。便叫:瓜就是老子偷的,怎么样?谁叫你小气,帮你写这么多作业,给个咸鸭蛋样西瓜,还是白的,自己藏着大瓜吃,你就是个地主婆!胖丫松了带,剜我一眼,这瓜本就是留你的,吃就吃了,还说野猫偷吃的,原来是你这只死猫,没皮没脸。我告诉你,瓜不能白吃,得帮我爷爷去薅草,将功补过。
胖丫的爷爷叫品堂,种瓜有一手,人称瓜爷。瓜爷身材很高大,长得也喜庆,五官簇成一团,看去如一堆蜗牛开会,似乎在商议远征之事。瓜爷的工作,是来了新品种,先种出经验,方推而广之。我是第一次上岛,什么都新鲜。岛上西瓜很多,种类更多。东边的已经成熟可市,一个个鼓着大肚子,躺地上神气活现晒太阳;西边的刚打花结果,新嫁娘似的,羞答答躲在叶间窥探。每块地都插一木牌,上书瓜名:8341、甜煞侬、黑美人、新阳九号,看得我一愣一愣,问瓜爷原由。瓜爷说,8341是近卫师,保护主席的,牛不?我明白过来,此瓜乃御林军身份,非同一般。甜煞侬好理解,一个字:甜。甜字一出,腮中馋水涌动,忙使劲咽下。
我和胖丫工作是打蔓、除草。瓜爷示范,每颗苗留一条主蔓和二条支蔓,其余一概格杀,蔓条要用土块压稳。瓜爷说,这瓜蔓最不听话,动勿动就学隔壁老王,爬到别人家去,压死了才老实。每支蔓,只留根部一瓜,梢端的摘掉,两胎是不允许的。我颇奇怪,觉得可惜了。瓜爷解释,根基处肥力足,长出的瓜才又大又甜,梢端的肥力难送,一旦不济,瓜自然面黄肌瘦。最后瓜爷总结:要想吃到好瓜,除了主人勤快,还得老天帮忙。挂果时雨水得充沛,成熟期则需阳光。若后期老天愁眉不展,孟姜女似哭哭啼啼,瓜就毁了。不甜是小事,大都会爆裂,水一浸入,几天就烂了。你俩好好劳动,做好了,奖个8341,做不好,打顿屁股刮。胖丫忙说,爷,给两个给两个,眼镜吃得多,一个不够吃。瓜爷拍拍孙女脑袋,端着手,笑眯眯走了。
这年夏天,老天就开始发烧,滴水未下,路上浮灰一尺,车过去,遮天蔽日。好在沙洲在浣江中,取水方便,瓜秧不受影响,葳蕤葱郁,油绿水灵。而堤外的瓜田,皆晒成非洲草原,一片焦黄。这时节,玩水成了我们唯一的快乐,皆脱得一丝不挂,皮肤晒成黑炭色,活在水里一般,摸螺、抓鱼、捞水草。泡水一久,身上挂满无数水垢,黑而细长,如穿了一领蓑衣。闲下来的辰光,大都目灼灼注视着沙洲。阳光下,一个个溜圆的西瓜,隐略可见,宛如遗落人间的玉盘珍馐,透出诱人的光泽。
我是上过岛的,知道何处的西瓜已然成熟,便一一告知。常常是我还未说完,听者已是馋涎三尺,发一声喊,一拥而上,丢我进了深潭,名曰扫除害人精。人人欲上岛弄瓜解馋。而瓜爷的身影,如长在地头一般,不是打蔓,就是薅草培土。这令我们万分沮丧,纷纷骂咬人的草蚊,干吗咬我们,不去咬走瓜爷,害我们没瓜吃。
我决意要去岛上,弄只瓜来吃。一人势单,便找小军商量。偷瓜可是大事,马虎不得,稍有不慎,屁股打肿。
瓜爷离家虽近,但平时不住家,住岛上。隔三五日,才回次家,住一晚,拿些换洗衣服,装些米酒。大忙时,胖丫就送过去。瓜爷没什么爱好,除了种瓜,就是喝酒。喝的是家酿米酒,从不喝加饭酒和白酒,米酒也只喝自己酿的,他人的不喝。他过江有一叶小舟,不用时,锁在江畔的柳树上。小军想了个计谋,待胖丫送酒时,故意让我去打岔,小军偷偷在瓶中加些白酒,瓜爷醉了,机会不就来了。计划很完美。瓜爷果然中计,喝醉了,被胖丫爸架回家去。小军牵上他家大水牛,江太宽,游过去力有不逮,再说偷了瓜,也不太好拿。水牛是游泳健将,拽着牛尾即可过江,安全快捷。下堤时看到瓜爷小舟,小军跑去用泥塞住锁孔,即使瓜爷酒醒,亦难过江。
那晚的月光很好,似泉水一泓,清凉凉洒下来。江水波光粼粼,慢慢而流,声如母亲的摇篮曲,柔柔吟唱。小军牵牛入水,我骑牛背,小军拽牛尾,悄然滑水而去。不料行至江心,水牛突然"哞"叫,声动江水。吓得我差点滚落牛背,忙伏身抱住牛脖,手便去捂牛嘴,牛大为不满,甩脖顶角,沉下水去,稍顷上浮,鼻孔一舒,哗――喷出两条水柱,直直打我脸上。我避之不及,满满呛了一口。尾后的小军忙游上来,摸摸水牛额头,这家伙方安静下来。
小岛静谧而神秘,月光给它镀了一层银,安卧的西瓜,宛若夜明珠熠熠闪光,瓜叶如大团泼墨,却叶络分明,洇染遍地。我和小军如老鼠跳入米缸,捡大的摘了几个,装入蛇皮口袋,提起欲走,却提不起,小腿一软,“噗哧”摔个嘴啃泥。小军丢了西瓜,跑来帮忙。两人连抬带拖,才把西瓜弄到江边。累如老牛耕地,瘫坐地上,那气喘的,比雷还响,静夜中刺耳异常。我踹小军一脚,示意小声。小军把头钻进草丛中,屁股翘起,一如逃命时的小鹿,首尾不能兼顾,呼哧呼哧拉了半天风箱,方缓过来。我突然想起8341,这瓜好吃,沙而甜,就想去摘一个。刚欲迈腿,芦苇丛中突然"呀"叫一声,扑鲁鲁飞出一只鸟来。小军立时矮下身去,很恐慌环顾,拖袋而走,急急说,娘娘也,不摘了,吓死人的,快点走!
两人抬瓜下堤,却不见了水牛。小军一边在泥淖中跌跌撞撞,一边压低声‘哞哞’学牛叫,却遍寻不着。这一惊如雪天掉进冰窟窿,立时呆了半身。我说老牛刁如贼,是不是它知道我们偷瓜,不想趟浑水,自己游回去了?小军带哭音说不知道。正惊惶着,朦胧间见一叶小舟泊在芦荡,两人如溺水者抓到救命稻草,立马去搬瓜,瓜轻了许多,查一下只剩两个,其余的不知何时丢了。也不敢回头去找,提瓜上船,未及站稳,岸上惊雷似一声大喝:“呔!好大胆子,竟敢上岛来偷瓜!”颤抖着仰头看去,竟是瓜爷,牵牛而立,如铁塔一尊。
我记得那晚的月亮,特别的圆大明亮。而我的心情却很暗,暗得无一丝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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