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烟云散(微小说)
阿妈病逝五年后,老爹带回一个女人,叫烟云。她涂紫眼影,穿一件红得像鸡冠的大裙子,跟咱甑子场的土灰色很不相宜。很快,这事儿满街传遍,说那烟云分明是青楼女子,我爹肯定活糊涂了。
老爹对我说,我现在拉沙石车,忙着多赚钱,以后也不天天回来,烟云就是你妈了。女人望着我,笑得像西红柿。我却吐她一口唾沫,转身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女人抖着鸡冠裙,目光灼灼地送走老爹,回头问我,你上学需要送吗?
我说,不要,以后你也不要跟着我。
女人看着自己的红指甲说,好吧,那我去打牌了。
我中午放学回家,她从对面的茶馆摇晃出来,叼着烟唤我,吃饭了吗?
我说,你煮了?
她说,有地方煮了。说着,她到附近餐店打了些饭菜,分我一份。完了,女人又噙支烟,站在天井下,悠悠地吐乾坤圈,还装出很深沉的样子,用手去撩拨透进来的阳光。
几天后,女人居然买回肉和芹菜,下厨做菜了。她笨拙地拿着锅铲,戳沙土似的,戳得铁锅咣咣响,还呛一鼻子油烟。中午,老爹回来了,女人端出酒,陪他喝,爹喝得笑容密密麻麻地爬上了脸。我倒觉得,那菜特别难吃,油少盐多,还欠火候。
老爹微熏时说,烟云,以后去餐店打菜吃吧,省事儿些。
女人嗔娇道,你说了算,可不准反悔哟!
翌日,老爹一走,她又去玩牌。
街坊邻居闲着时还议论她,猜测她的过去,也有人直接问她身世。她目光一飘,就像飘过一段往事,却不吐露半个字。她的往事,就像她名字,是一团烟,一团云,谁也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我也问过老爹好几次,这女人到底是谁。老爹眼神一闪,就像闪过一个故事,说,她是好女人,命苦的女人。我说,她抽烟打牌,是坏女人,懒女人。老爹说,随她去吧,她会陪我到老的。
女人继续逍遥。时间一长,妆也懒得化了,头发经常蓬着,套双拖鞋满街逛,像十足的懒猫。我越来越看不下去,就对她说,你去跟我爹拉沙石吧,我们甑子场的人看着你都烦。她不怒,笑笑说,你爹要是离世了,我马上走。我气得腮帮直哆嗦,干脆住校,眼不见心不烦。
初中毕业,我倒是跟着老爹跑大车去了。这一跑七八年,老爹年龄大了,打算回家养老。可没多久,我们出了车祸,老爹死了,我双腿被砸断,内脏也受了重伤。
女人连抽了两宿的烟,人也熏黄熏瘦了。我出院后,成了废人,瘫在床上啥也做不了。第二天,堂屋开始乒乒乓乓响,感觉女人在搬东西。我嚷道,知道你要走了,但别把家卖了,那是我的。女人进来了,惊我一跳:淡妆,素色裙,挽着发髻。她眼神倦怠地说,不卖哪来钱啊,我连水都要卖。
几天后,她把堂屋打理出来,开了间室内茶馆。她挨个给牌友打电话,声音里飘满笑,邀他们来光顾生意。逢年过节,她会请牌友到农家乐聚餐。每个牌友生日那天,她就送对方一个杯茶,一双袜子或绣花鞋垫……茶馆慢慢热闹了,她也不请帮手,自己跑上跑下,熬到深夜。她烟也戒了,开始学着烧菜煮饭。时间稍长,那锅铲在她手里变巧了,像猫的尾巴,围着锅边跳来跃去。她也常带我跑医院,一听到哪有老中医,还请来给我把脉开方子。
我的病拖了七八年,她就忙活了七八年。我的病好了,她也老了,便把茶馆交给我打理。我坐着轮椅,学了很长一段时间,总算能应付了。女人舒了一口气,却一下病倒了。我赶忙请来中医为她诊断。
晚上,我熬好药,送到她面前,说,您,您吃药。
女人没反应,我一下慌了,妈,您吃药啊!
这可是我第一次唤她妈啊!可她还是不动静。我凑上前一瞧,她已经永久地闭上了眼。
她的往事,还有老爹跟她的故事,从此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