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就要离开家到省城上大学去了，上大学本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好事，但不知怎么的，我这心里总有一种酸楚楚的滋味。我正心神不定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孙子突然从书房里走来坐在了我身旁，我看了看他那有点红润的眼睛说：“咋不玩你的电脑啦？”孙子颤声说：“明天就该到学校报到了！”看得出他是想陪我们看会儿电视，这是自上初中后六年来第一次陪我和老伴看电视。六年中除了紧张的学习，难得的一点空暇便是玩电脑，从没有陪我们看过电视。我看了看十八岁、一米八五高的孙子，心里一酸，眼眶湿润了。我知道孙子心里和我们一样的滋味，我这是第三次要和孙子分别。
　　 第一次那是在他四岁那年，我刚退休，应北京某职高学校一位朋友的要求，我被聘为学校后勤工作的负责人。临离开家那天，我抱起孙子，亲了亲，高兴地对孙子说：“在家要乖，爷爷给你买北京烤鸭吃，还有北京冰糖葫芦！”孙子朝我笑了笑说“爷爷再见！”于是我放下孙子，就高高兴兴地上车走了。到了北京，不管工作多忙，每天都要打个电话，日子还算过得愉快开心。但一个月后开始，渐渐感到狂躁不安，心里空落落的。朋友说：“是不是后勤工作繁杂不适应给闹的，要不你去负责办公室工作好了。”我说：“虽然我一辈子都搞文字工作，坐办公室，其实我还是很喜欢后勤工作的。”朋友说：“要不然，就去看看心理医生？”我笑了笑说：“你不用紧张，我肯定是想我孙子了！”朋友也笑了，说：“像，你这个人很重感情的，这我知道。”我说：“不是我重感情，这是分离必然带来的一种感觉表现，不是唯我才有，人人都有，你当然也不例外。”朋友想了想说：“是这样的。”就这样我坚持干了一个学期，下学期开学我就没有再去。
　　 第二次是我孙子十岁那年的冬天，孙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我觉得孙子也能离开手了，就准备去乌鲁木齐大女儿那里过冬，因为那里冬天有暖气。临走的时候，孙子的小脸就不像四岁那次的分别，一点笑色都没有。我们对他的爸爸妈妈左叮咛右叮嘱了一番就走了。可是十天以后，我像得了一场大病，一点精神都没有。我对妻子说：“我想孙子了！”妻子说：“我也想。不过刚来就走，闺女会不高兴的，说什么也要坚持四十天以后再说走的事！”我度日如年地熬到了三十五天，便对女儿说：“我们想回老家去。”妻子估计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女儿不高兴地说：“不是说来过冬的吗？怎么才一个月就要走，是不是女儿照顾不周啊？”我忙说：“不是的，你照顾的特好，又带我们去游泳，又带我们去下馆子吃好吃的，还带我们去旅游，这些在老家想都不敢想。特别是冬天能游泳，这在小县城根本不可想象。”女儿说：“既然都比老家好，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快就回去呢？”我停了停说：“我想家！”女儿说：“把我这儿当家住就不想家里，因为你们没当家住所以才想家！”我知道女儿误会了我们，但我又不好意思说想孙子。最后她看我像得了一场大病，整天精神恍惚不振，一天天消瘦下来，才给我们买了回家的车票。
　　 但当我们要上车的那一天，女儿的眼眶湿润了，我心里也酸楚楚的不是滋味。我知道这是一个迟早要有的分别，但对女儿来说是突然的，因为计划是住一个冬天的，也就是半年时间。而现在才住了一个多月就走了，这让她感到分别来得太早，也太突然。这让她感到更失落和伤心。而我们心里也备受煎熬，但与女儿的分别已经习惯了。因为不知道这是第十几次分别了，但随着分别次数的增多，一般来说分别的感觉会渐渐淡化。起码不会像初次分别的感觉那样强烈。
　　 这使我想起我十六岁参军时的情形。正在读初中的我，决心参军保家卫国，我对父亲一说，他坚决反对。我去征求爷爷的意见，爷爷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年轻人就要出去闯一闯！”我说：“爸不让我去！”爷爷说：“你爸那是不舍得你离开他！”我说：“我听爷爷的，我一定要去当解放军！”爷爷听了我的话，眼眶也湿润了。爸爸是生产队的会计，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硬是没有追上我，我顺利地穿上了军装，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我像个胜利者，实现了我的愿望。并不知道父亲分别时的感觉。直到十五年后的一次探亲时，与一个本家爷爷唠起家常话时，他才向我坦言说：“你知道你不在家的这些年你的父亲是怎么过的吗？他想你像想疯了一样，说起你他就掉泪！”我说：“我也不是第一次探家啊，咋从没听说过？”本家爷爷说：“你每次回来探家，你父亲高兴的就像过年似的。可是你一回部队，他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俺俩一块值班给生产队看菜地和烟叶，每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都要面对西方掉泪，因为那是你工作的地方。”这我才想起十五年前父亲骑自行车追我时的心情和感觉，说明他是多么的不愿意和我分别。至今想起来我的心里都还作痛。
　　 我高高兴兴地到了部队的学校，学习非常紧张，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但是，在一年的紧张学习和训练中，夜里我却常常梦见爷爷和姥爷，而每次醒来，枕头都哭湿了。爷爷和姥爷都很疼爱我。我是姥爷的唯一外孙，他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所以常住姥姥家。他每次去赶集，都要给我买半斤烧牛肉，然后他坐在小床上吸着水烟袋，满脸笑呵呵地看着我吃他买来的那块烧牛肉。冬天他给我准备的水果有自产的梨、柿子、红枣和小小的棠梨。爷爷就不同了，他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有十个孙子、十一个孙女，在孙子里我排行第六，连孙女一块排我排行第十。大概是因为两个大爷（伯父）分出去单过了，在我在家的日子里，爷爷好像属于我一个人的爷爷，爷爷只围着我一个人转，从我记事就是爷爷搂着我睡觉，好像一直搂到十一二岁。还背着我去赶集和到姑姑家去走亲戚。爷爷爱吃糖，床头上有一个小瓷罐，就是装糖用的，晚上睡觉时，总爱往我嘴里塞一块冰糖，现在我也特别喜欢爱吃糖，大概就是受的爷爷的影响。
　　 爷爷和姥爷这么疼爱我，并不是我的父亲不疼爱我，父亲不舍得让我离开他就是证明。我喜欢什么东西父亲都能满足我的要求，父亲是爷爷专门培养的文化人。两个伯父和一个叔父都没上过一天学，只供父亲念了几年孔夫子的书。父亲不光把我当儿子，还把我当朋友。刚解放那会儿我只有几岁，父亲常用一辆德国造自行车带着我到处兜风，夜里有什么聚会，父亲总要带上我。我喜欢小鸟，他就给我编织一个笼子，捉一只小鸟放在里面养着。夏天他带我到水塘里教我游泳，我的游泳技术就是父亲传授的。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给我用一斗麦买了一支金笔，有马克思、恩克斯、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标准像的红色工作日记本，就是我上四年级时爸爸送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用，一直带到部队，我当班长时才开始用这个笔记本，至今还在我的书架上放着。我觉得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那为什么分别后我没有梦见过父亲和母亲呢？大概他们正处在不到四十岁的壮年时期，在我的心目中是个无所不能的强人。而爷爷和姥爷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在我的心目中对他们就多一份牵挂和怀念。正像我的孙子上大学三个月就给我发来了三条短信，全是“爷爷我想您！”我问儿子收到没收到想你的短信？儿子笑了，说一条也没收到。好像当年我没有梦见父亲也有了答案。年龄不同，对分别的感觉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