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媳妇水儿出门倒洗澡水时，看到了对面做工的男人们，男人们也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衣红裤的好身子。人堆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新媳妇的奶子像结在树上的果子。嘻嘻哈哈的笑声跳荡着穿过一条马路，钻进水儿的耳朵。水儿恼恨地朝脚下唾了一口，想着几分钟前自己还是光身子，脸不由地红了。脚下走得飞快，细腰小屁股一扭一扭地甩起来，甩出一片好山好水好风光。
　　 其实水儿嫁到矿上已经二个多月了，可周围的嫂子婶子们还是疼爱地叫她新媳妇。她们说，没生过孩子的女人就是水汪汪嫩的新媳妇。水儿呢，也喜欢听人们这么叫。听着顺耳，兴陶陶地，天底下还有什么好事能美过天天做新娘子。
　　 水儿爱干净，喜欢早上起来洗个澡。临时户区偏僻，离矿上的公共澡堂又远，男人就给水儿在家里做了个简易水箱，烧上一桶热水，安上莲蓬头，下面接个大澡盆子，在家洗和澡堂子一样。就是倒水麻烦，洗完了，还得一小桶一小桶住外倒。
　　 水儿拎着桶进门时，一眼就看见停在院子当中的摩托车，知道男人已经下班。步子不觉又轻又快，心里的喜悦涨得满满的，水儿总是盼着男人在家多陪自己一会儿。那怕啥话也不说，啥营生也不做，眼里看着男人水儿心里就踏实。这种羞臊话水儿当然说不出口，只是用眼神粘着男人，丝丝线线地拉扯。
　　 “对面来了包工队，那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个贼眉鼠眼的。”水儿气鼓鼓地。
　　 男人看着水儿生气的样子有点好笑：“女人家就是小心眼，看一眼就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再说你不看人家，怎么知道人家在看你？”男人反问。男人今天高兴，发了奖金，整整八百。男人想给女人买几件好看的衣裳。女人家小气，虽然结婚时给了足足的衣裳钱，可她不舍得花都送进银行攒起来。男人把钱掏出来放在柜上，让水儿收起来。
　　 水儿摸着钱说：“我数数看你贪污了多少？”
　　 男人认真地看一眼水儿：“想贪污就不会告诉你发奖金。实话和你说，我们单位的人都不和老婆说发奖金。”
　　 水儿把晾好的温开水送到男人手里，剜一眼男人：“要不你以后也别告诉我？”
　　 男人干干脆脆地接话：“那行。”
　　 水儿嘟着嘴不高兴地说：“你以后自己做饭吃吧。”
　　 男人扑哧笑了：“看看，言行不一，嘴上说的一套心里想的又一套。”
　　 男人抽根烟，掀开水缸看一眼，站起来说，我先去担水。水儿喊，吃了饭再去。吃饱饭身子懒，干不了营生，男人边说边进了炭房。临时户区的人家还没有接进自来水管，家家都备二个黑陶大水缸。水缸肚大腰圆，能装七八桶水。男人们下班回家总要先看一眼水缸，井下的营生，没个迟早。自己吃不上饭不要紧，但不能误了老婆孩子吃饭。在土街看一家男主人是不是勤快，一看水缸满不满就知道。
　　 男人把倒扣在水泥地面上的铁皮水桶，哗啦哗啦翻起来，再扯过闲站在炭房圪角的扁担。男人担着两只铁桶晃晃荡荡地上路了，挂在扁担环上压水的铁钎子，和扁担环磕碰着一路上都在吵嘴。水儿的心思也跟着水桶晃悠，要是自己不洗澡，男人就不用每天爬坡上梁地挑水。
　　 担水在一个公共的水站。水站怕小孩子祸害都不安水笼头，用水泥盖一个馒头形的小包，上面插一根粗铁管，铁管子里头有个机关，顶上留着一个环，用水的时候用铁钎子勾住环，往下一压，水就流出来。抽出铁钎子，水又停了。
　　 水站按点供水，所以担水的人都要排行。提前把桶排着，有时候人太多能回家吃顿饭再来担水。男人今天的运气好，人不多。前头的一个老工人和男人开玩笑，又给你媳妇担洗澡水了。男人理直气壮地说，咋？眼红了？眼红也给你老婆修个澡堂子。老工人假装叹气：“可惜了，我那老婆太黑，多少担水也洗不白呀。”
　　 看看火不旺了，水儿进西拐角的小炭房取炭。水儿是个爱干净的女人，把炭房收拾得清清利利的。筐子，铁锹，斧子，各有各的地道。大炭块子垒成四四方方的炭池子，小块煤堆在中间。不像有的人家，炭房到处堆杂物，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男人教过她，炭也是有脾性的，挥着锤子硬砸，它就不听话，还朝你耍性子，飞起的炭沫子不是溅了眼，就是打了牙。可你要是顺着纹路砸，炭块会很听话，一锤子下去老大的一块炭马上就四分五裂。
　　 黑脸的炭投进火里，不一会儿就变成一群红脸的小媳妇。小媳妇们尖声笑着抬起一尺高的红火焰。水儿想起媒人来时说过的话，媒人说矿上出门就坐大汽车，女人不用工作也能大把大把地花钱。媒人又说，矿上最大的好处做饭不烧柴，烧炭，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灶坑里倒。水儿松了口，答应见见面。水儿想，能舍得一簸箕一簸箕烧炭的地方，肯定是个富裕的好地方。现在想想这些，水儿笑自己真傻，煤矿上还能缺炭？就着脏手，水儿又捣些小炭块预备中午做饭时用。
　　 水儿两手沾满炭黑，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就支扎着两手跑到外面看看，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回。其实水儿能听出男人的脚步声，深夜男人一二点下班，一走进巷子，多轻的脚步声都能把水儿惊醒。
　　 水满了，男人把铁钎子从铁环里抽出，挂在扁担钩上，一弯腰把水桶挑起来，身上的肌肉块立刻一鼓一鼓地涨起来。男人跟着媒人相亲时，被水儿的好看吓傻了。这么好的女人，呆在煤矿真是委屈。结婚的头一晚，两个人龙飞凤舞地缠绵一番后，一身汗。水儿羞答答地说想洗洗，男人立刻起来，跳下地烧了一桶热水。第二天，男人买回一张白铁皮，叮叮当当地捣鼓出一个大水箱，安上水笼头，接好塑料管子和莲蓬头。水儿娇好的身子浸在水里，热汽蒸着，豆腐一样细白嫩滑。
　　 挑着水儿从坡下往山坡上的房子走，坡陡，男人觉得脚下有点软踏踏的。心想，回去要让水儿打两个荷包蛋补补才行。
　　 扁担吱呀吱呀唱着歌到了门外，水儿准时敞开门，撩起布门帘，把男人迎进去。再急走两步，一只手撩开水缸的盖子，另一只手接过扁担。男人呢，稳稳地拎起水桶，稍稍高出水缸半尺，桶身子一斜，哗地一声，水一滴不漏地跑进了水缸。水儿瞅瞅男人胳膊上鼓鼓的腱子肉，心里特别地踏实。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爹见男人的第一眼就说，人高马大的好后生，能吃能受，女儿跟着这样的男人一辈子能吃上好饭。
　　 男人担回第四担水的时候，水儿已经麻利地摆好饭，热粥，小菜，馒头，还有荷包蛋。男人吃得汗淋淋的，女人坐在炕沿边上看男人吃喝，心里甜丝丝的。吃饭的时候，水儿告诉男人，一会儿要和艾叶去看房子。男人从粥碗里抬起脸来问：“看什么房子？”
　　 “艾叶的亲戚在城里买了新房，旧房要卖。艾叶想买，我们说好了一起去看。”艾叶是水儿的邻居，水儿现在在矿上也有说话的朋友了。
　　 “哦，艾叶家挺有钱的。”男人应一声，伸过碗来添第三碗粥。
　　 艾叶住在水儿家的东边，想拉呱时喊一声，两个人站在院墙下就能聊天。水儿挽着艾叶的胳膊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去看楼房。临时户区的房子盖在半山坡上，出门沿着土街往上走十几分钟，穿过马路，就到了矿上那个不大的小市场。矿上人起的名字大气，说是市场其实也就是乡下的集，甚至还没有集大。小孩子们老远就喊，新媳妇，新媳妇给个糖。水儿呢，大大方方地和人们打招呼拉家常，再逗逗她们身边的孩子。有个孩子说，长大了要娶她做新媳妇。水儿摸摸他的小光头，笑着说：“那你可要快点长大，婶等着你。”那个孩子脸红脖子粗地说：“婶，你说话算话。到时候叔可不能和我抢。”水儿点点头，把一串的笑憋在肚子里头。
　　 楼房在矿上北边，一排排齐整得像是垒起的豆腐块，红砖头亮闪闪的铝合金窗户，这么高档的地方，看着就让人眼红。她们小心地踩着楼梯，气喘嘘嘘地一层一层地数着，生怕走错了。楼房就是好，有上下水，有煤气，冬天不生炉子，家也是暧的。唯一不好的就是门太多，防盗门，木门，家门，厕所门，厨房门，晾台门，一屋子到处是门。水儿她们走的时候一拉门，进了人家的厕所。从楼房出来，两个女人花枝乱颤，笑得喘不上气来。
　　 交钱，过户，办手续，几天的功夫，那所干净漂亮的楼房就是艾叶的了。水儿说，艾叶住了楼房，你这是高升。艾叶说，啥升不升，有空来玩。水儿听出来，艾叶说“来玩”，而不是以前常说的“来串门”。水儿忍不住有点酸溜溜的。
　　 春雨贵如油，一场雨一层绿。山坡的草渐渐绿得逼人的眼。谷雨前后种瓜点豆，水儿把院子里一小块地翻出来种菜。不大的园子，最多半分。山坡上缺水，水儿盘算着种点豆角，倭瓜，葫芦，这几样菜皮实耐旱。水儿还用细条劈柴把菜园子圈起来，围成一个小篱笆，小小的院子像足了村里的菜园子。完了，水儿又在园子边上点些花种子，也不要啥好看的名贵花，只要开花就行。
　　 春天风多，一个小旋风从脚底下旋过来，迷了水儿的眼。水儿捏起眼皮朝天唾三口，又朝地唾三口。妈说过，风里头藏着鬼，迷了眼赶紧唾三口，鬼怕人的气味。水儿并不信鬼，但妈说过的话她信。眼里忍不住湿湿的，水儿想自己是不是哭了？又想，怎么会呢，这么好的日子，妈知道了，一定骂她不惜福。
　　 天，一天比一天热，水儿还穿着出嫁时的红绸子衣服。男人公休，用摩托带着水儿去几十里外的城里买衣服。水儿这也看不对，那也瞧不上，反正是不想买。男人知道女人是心疼钱，就自己做主买下了一件真丝衬衣。水儿怪男人乱花钱，男人说钱是王八旦，花光才能再挣。男人人勤快，下班后用摩托车偷着跑出租拉客，挣不多，一天三二十总是有的。摩托是男人的心爱之物，男人把车叫做宝马。水儿笑他，驴车起个汽车的名儿。男人一本正经地说，别看现在是摩托，过不了几年就是汽车。男人给水儿算笔帐，一天三十，一个月就是上千，一年上万，几年下来鸡生蛋，蛋孵鸡买个二手车没问题。水儿顺嘴说还是买个二手房好。男人迟疑一下说，二手车二手房咱们一起买。水儿搂紧男人的腰，风一样在路上跑得飞快。
　　 倭瓜出芽了，个个戴着顶秀气的小白帽子，张扬得厉害。豆子憋不住劲儿，也跟着从土里冒出来，手里的小刀片子划拉着走进跟前的风。花种子撒得密，现在长成一片绿，毛绒绒地分不出个啥花。
　　 水儿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地忙活，洒水扫院子，归整杂物。水儿把男人前一天劈下的细条硬柴，翻拣翻拣，用手摸摸，觉得晾得差不多了。找出一副白线手套，搬个小凳子拎着斧子，把木头条子悬空架在木楔子上面劈。木柴都匀匀地截成一拃长的小段，不能太长，放不进灶坑里，也浪费东西。
　　 太阳一闪一闪地探出头来，水儿的鼻子尖上冒出一串小汗珠子，不一会儿身上也出了汗，汗珠子长出手脚，在身上爬来爬去磨烦人。淡黄色的木头条子铺在院子里，太阳用力地拧着那些木头，渐渐从骨头缝里散出淡淡的木头味。水儿喜欢闻木头的清香味儿，那味道清清爽爽的干净。有松香油从木头上浸出来，亮晶晶的，泪珠子似的挂在那里。水儿眼睛瓷住，有点想家了。
　　 水儿的娘家被大大小小的泉眼子包围着，水儿想洗洗的时候随便找一个水湾子，避开人，就能洗。后来一个有钱的外地商人在村里办了小汤头疗养院。疗养院一办起来，可红火呢，城里的男人女人都来洗澡。村子里的人都想不明白那些城里人，车钱马钱远天远地的来了，就为洗个身子？真是有钱有得烧包！
　　 莲蓬头不出水，滴滴哒哒地像是小孩撒尿。男人把莲蓬头拧下来修理，拿一把大号针锥子一个一个地往开捅让水圬糊着的眼儿，一边捅一边看着水儿笑。一下，二下，三下，声调奇奇怪怪的。水儿明白男人的意思，但假装不知道。男人说：“这眼儿糊地真他妈的结实，你不用劲，它还就是不开。”水儿把澡盆子擦抹干净立起来放在屋角，岔开男人的话。“你说包工队要在矿上修啥？”水儿现在也学矿上人说话，把打工的民工叫成包工队。“修啥？修马路盖房子呗！难道专门给你修个洗澡堂？”男人笑话她。水儿白一眼男人：“要是修成有淋浴的澡堂子，我天天去洗澡。”
　　 男人吹一吹上面的灰，拿起莲蓬头对着亮处照，几十个水灵灵的水儿排着队站在小眼里。“也不拿捏自己的身份，一个矿上的女人，还想天天洗淋浴。就不怕洗得脱皮掉肉？”男人说话慢吞吞的，可里面带着刺。水儿牙尖嘴利：“天天洗澡怎么了？矿上的女人又怎么了？脱皮掉肉我疼我愿意。呵，谁还能管了这些？”男人嘴张得老大，却一句也还不上。嘴上不行，男人手上的动作就多点，水儿躲躲闪闪。男人从后面过来，握住胸前的两个桃儿。原本听话的桃子立刻变成两只扑楞楞的小鸽子，在男人的大手里挣扎着跃跃要飞。男人吹着水儿耳朵后一小块皮肤，热热的。水儿有点痒也有点发晕，身子软得像扶不起来的热豆腐。
　　 男人眉飞色舞地问，好不好？
　　 水儿低低地说，好！
　　 男人又笑哈哈地问，哪好？
　　 水儿嘴里像是含了个酸杏支支吾吾地说，都好。
　　 男人把动静弄得更大点，水儿便成了小风中的柳条，摇摇摆摆的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