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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经历】我的“留学”生涯(征文·散文)


作者:张峻 布衣,318.6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54发表时间:2016-12-27 13:28:55

扔下猪,读私塾
   我十二岁那年夏天,从本村小学毕业一年多了。那是日伪政权办的“国民初级小学”,只能念到四年级;再念,需去县城,读“国民优级学校”(相当于高小)。县城离家40华里,爹不让去,说家里没钱,住不起校;爹还说,教书的多是日本人,打学生贼狠!姐说,城里孩子都坏,专欺侮乡下学生。书念不成,就放猪吧。一只老母猪,十多个小猪崽,撒在河旁草坡上,啃那青青的草。我在河边翻石头,捉泥鳅,挺美的。
   可叹美景不长。放猪没一个月,我就觉得右大腿根隐隐疼痛,很快,由不敢跑动到疼得不敢迈步。伸手一摸,腿腋处肿起个鸡蛋大的硬包,爹不看一眼就说:长脓疖了,不碍的,挺几天,等它长熟了,爹给你放脓。他轻声一笑:别怕,脓一放,比不长还舒坦哩!我听信爹的,就咬着牙硬挺,没两天,随着疖子的肿大,里面像刀剜一般的剧痛。爹用手一摁,说快熟透了,再挺一天。第三天清早,爹趁我没起炕,找来一把剃头刀,揭开我的被子,上炕就抬屁股死死压住我的两条小腿,猛一刀,就将脓疖削破。我尖叫,立马觉得热乎乎的脓血顺腿腋流淌。爹不顾我的疼痛、哭喊,还用力将疖包挤了挤,又抹了下,说声完了,才松开我的腿。疖子被放了脓,我并不觉得怎样舒坦,反而觉得更加疼痛。爹并不懂得刀具消毒,疮口很快被感染,发炎、流黄水,疖包红肿得像发面馒头,一连好些天下不得炕。爹就在我身边砸酸枣仁,用勺焙熟,让我吃,吃得我昏沉大睡,爹就乐。
   就在我昏睡那几天,村里发生了亙古没有的事——鬼子兵在戏楼下放一回电影!我疮痛卧床,没能去看;哥哥姐姐们看罢回来,眉飞色舞地说:神啦!电影里割草的人,活鲜鲜的,像个真人;柳树也跟真的一样,随风摇动;鸭子就在池塘里凫水……现在我想,许是风光片或记录片;可那会儿,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戏楼前咋会有柳树和池塘?哪有什么会动的人和鸭子?半个月过去,当我的疖疮癒合后,能走路了,赶忙到戏楼下放过电影的地处去看,那儿依然是干硬的场地,火烤似的阳光,根本没有什么人和柳树、水池、鸭子凫水?电影的神奇,憋闷了我许多年,也抱憾了许多年,直至解放后在承德第一次看电影……
   疖疮痊愈,爹不知为什么,不让我放猪了。姥姥家来人说,他们背着日本人,偷偷办起私塾,专教孩子四书五经,全是念中国书,学中国字;念那点洋文没用,鬼子占不长。妈就劝爹:让二子去念私塾吧,下地干活他还小,多识几个中国字,能记个账、看个信啥的,比啥都强。爹深知不识字的苦,也真想让我多识点字儿;可他搓着额头说:那得驮去七八斗小米呀!妈惊讶:咋会那多?爹掰着手指说:听说束修钱一季一斗,孩子的吃喝每月至少一斗(每斗约36市斤),半年哩?你算哪!妈撇他一嘴:净算瞎账?孩子在家就扎脖颈,不吃饭啦?爹有点儿不情愿地:那你就给二子收拾一下。收拾,即做准备。除我已有的开蒙小书又托人从县城买回《论语》、《孟子》等书;在衣着上,妈用尽家里所有的“配给”布,给我做了一身带双兜的黑布裤褂,还有新鞋白袜。用妈的话说:出外不比在家,咋也得有个新样儿。
  
   三道沟深不可测
   姥姥家离我们镇子说是十五华里,其实过大河钻沟翻梁要走小半天。那天,黑毛驴驮着五斗米,爹还扛着二斗——他怕驴累着。黑驴吭吭哧哧地沿山道爬行;爹满脸淌汗又气喘吁吁。正是酷热仲夏,道旁山坡花草盛长,虫鸟欢鸣。我小心地夹着书包,什么也不敢看,也不想听,只是低头盯着爹的脚后跟,小心走路,生怕跌下沟坎;心里一直犯嘀咕:啥叫私塾?跟镇子里念日语的洋学堂有啥不一样?教书先生是怎样的人?打不打学生?我暗自想象着,憧憬着,忧心着……
   姥姥家的小地名叫三道沟,是真正的深山老峪,和我们的村镇大不一样。虽说同属山区,但我们镇子河川很宽,西边有条大河,东山与西山相距二三华里,河两岸是大片平整的农田。河东岸沿河湾住着二百多户人家,当算小镇子。姥姥家山高沟深,蓝天很窄,人走在沟底就像掉进坛子里。贴北山根聚集四十多户人家,还用高墙圈着——那是日本人强迫百姓修的“部落”,人们叫它“人圈”。原先这儿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其余的二十来户全是从周围小山沟搬迁来的。这叫“集家并村”,说是“防共”;我们在伪满初小,也搞过什么“灭共日”,教员们教唱什么“防共歌”,其时共产党就在父老兄弟中,防不胜防。三道沟的南北两山相距特近,人们坐在炕上,能瞧清楚南山上的风摇橡丛,以及枝梢上起起落落的山雀。农田就像一块块布帘,挂在岭坡上。这儿当算真正的大山沟。更让我纳闷的是,说去姥姥家,爹却领我去了一位远房的大舅家。大舅叫宋勋,高石阶上破旧院子,还算是宽绰的三间北房,房台下的两边是粮仓屋和农具房。后来得知,大舅的父辈较富有,自打日本人强迫村民种大烟,大舅便吸大烟成瘾,可又因自家种大烟,大舅每年都设法少交烟干,勉强留够自己吸的;加之我的大表哥很能干,种着四十多亩山地,一家人吃穿自足,爹才将七斗米放到大舅家,并要我在他家吃住——此举竟惹起我亲姥爷的极大愤怒,这是后话。
   那天在大舅家吃过午饭,已是后半晌,由大舅引领,我们爷俩走进庄后紧贴北山根僻静的三间草屋。一间是先生和家人居住,另两间被打通,摆放着形状不一的民间桌凳,分桌坐着二十几个学生。先生清瘦的长脸庞,两只带双眼皮的大眼睛,一副偏厚的嘴唇,约四十岁左右,身着长袖灰布衫,说话慢声细语,很像城里的买卖人。后来我知道,先生果然在城里西街开过店铺,他姓冯,名宝璋,自幼熟读私塾,因生意败落,才由亲戚引荐,冒险来山沟教私书。先生微笑着和父亲说了些什么,我没注意听。大舅和父亲一走,先生就让我站到教桌前,介绍给众同学。
   听说我是从大镇子来的,同学们都瞪大了眼睛。他们中有些人都期盼着进洋学堂,因为想谋个伪差,必先读几年洋书;他们想不到念过洋书的学生倒来这儿读私塾。面对一双双异样的目光,我聆听着先生有关“学规”的训示。在先生的教桌后面,依墙供奉的是写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的木牌牌,先生告诉我,众弟子每早要对先师牌位鞠躬敬拜;学生每天要规规矩矩在自己的坐位念书,不得说笑、串位、打闹,如若违规,戒尺(一条打手掌的硬木板子)严惩。让我至今不忘的是放在圣龛前的那个写着“出恭”二字的小木牌,谁若外出如厕,必须拿上这个牌牌;假若“出恭”牌被别人拿走,你再内急,也不许出走学房,哪怕屙尿在裤裆里……很久我才明白,先生所以这么规定,是防止两个以上学生同时出去就会玩耍或打架,因为茅房就在屋后,转过茅房钻过部落围墙的防水孔,可以径直登上北山,捉蝈蝈、逮蚂蚱、拾雀蛋等戏耍极容易。
   念私塾十分呆板、困顿。开蒙学生都须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依次读起,而后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每天由先生“号书”,即:指定读书段落,然后自己去读,不会或忘了可以问先生或身旁同学,临放学前要到圣桌前背书,即将书本交给先生,随即转身背书,背不过就挨手板或用教棍敲头;不用心读书而又违纪打架者,常被罚站或不准回家吃午饭。谁有死记硬背的过硬的本领,谁就是“好学生”。通常,先生也坐在圣桌前陪读,边读边监督学生。先生在场,大家都摇身晃脑地高声朗读自己的书,学房内一片嗡嗡声;先生一旦离座出屋,读书声就乱了调,甚而互相打闹,小动作百出。为杜绝混乱局面,先生便指定一学生为“大学长”,如先生不在时由大学长全权代管。一般是读书最多、学习好的学生为大学长。
   大约一个月后,我便被先生指定为大学长。尽管我是晚入学两个多月的插班生,但我读书最快,没一个月,便成为读书最多者。因为《三字经》、《百家姓》等启蒙读本以及《大学》、《中庸》等,我在念日伪初小的寒暑假期间,都偷着学过,是校长徐化民背着日本人教的;有的还给讲解,如《三字经》中讲历史的一大段,徐校长明确指出:这就是我中华民族历史的“小纲鉴”,记住这些,就大体知道了我们中国的历史。还有《名贤集》里为人做事的一些语句,在徐校长启发下,我也能懂其中的意思。一般说,弄懂的东西最容易记牢。因此,在读私塾的近一个月中,我等于把上述书籍重温一遍,再一次逐段、逐篇地背记。我学习之快,令冯先生惊叹。也就在这时,我爹来私塾看我,先生喜盈盈地一再夸我聪明,还说了“长大能当县长”之类的赞语,意在讨取父亲欢心,要他下决心继续供我读私塾。
   当大学长和读《论语》(上部),几乎是同时开始的。记住“子曰,学而时习之”于我并不难,难的是大学长怎么当?在二十几位同学中,我是年龄最小、个头也最矬者之一;可那几位学习差又爱打闹的同学,都长得身高马大,还横不讲理。我对付他们的办法,一是尊重,二是威吓。在三道沟,基本上是刘、宋两大姓,加之两姓几辈联姻,论起来他们多是我的舅舅或姥爷,当他们打闹时,我就喊:姥爷舅舅们,别难为小外甥了!我这么一喊,他们多都有所收敛;如若个别人再闹,我就威吓:你不会的别来问我!有人还真怕这一招,书背不过要挨手板的。但无论如何我不会用“告诉老师”相威胁,那样会把关系搞僵,我也就不是他们的好外甥了。“大学长”和“小外甥”的地位,使我得到尊重和爱护,他们时常拿来饽饽或采摘的水果给我吃,先生发现了也从不干预。有位姓盛的小同学,和我最要好。在我没当大学长之前,他常挨欺负,一是个子小,二是外姓,加之他父亲盛子章长久外出无音信,孩子们常骂他“野种”。他真心和我好,我便处处护着他。万没想到解放后的1950年代初,承德地区冒出一位专治性病的专家名叫盛子章,当了地区中医院副院长,一细问,果然是盛的亲生父亲。盛来承德看望父亲时,也顺便到我家,那时我已调承德工作,我们笑谈那段童年友情。
  
   姥爷,姥爷的家
   现在回想起来,读私塾也并非死读书。尽管没有上下课活动时间和星期节假日啥的,也时不时穿插一些别的课间事项,譬如,写仿习练毛笔字或由老师领读吟唱《千家诗》等,以调节孩子的学习兴趣。记得上学没两个月,老师就回县城买来写仿纸,并给订成大本本,然后由他给写成“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支花”的大字仿样,夹在本本里,让学生们照仿样书写。写仿与唱诗课目,多都留在下午放学前的一小时,恰是孩子们读书疲倦的时候,所以大家兴致极高,天天喜盼这一小时。再是,老师回县城或临时有事外出,也放假半天或一天;甚至两三天。这样我就常有自由活动时间。有时回亲姥爷家,有时跟随舅舅们上山,也有时帮助大舅家干点小活儿。
   姥爷家原先住在小后沟,是日本人搞“集家并村”搬迁到这庄的,就住在庄西的道坎下。住房很窄,与别人合住三间屋,中间是两家合用的厨房,全家五口人只睡一铺炕。这五口人中除我姥爷外,还有我二舅、五舅的夫妇四人,我真想象不出他们怎么睡?屋小炕挤,也许是爹不让我住姥爷家的原因之一?再是,姥爷家山地极少,日子紧巴,多半日子吃糠咽菜。尽管如此,爹不让我住亲姥爷家而去住远房的大舅家,无论如何是让我亲姥爷脸上无光。记得我第一次去姥爷家时,姥爷激愤地骂道:你爹缺人味!嫌我穷?怕我家抢了你的食!说得我脸颊火辣辣的,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姥爷虽然怨恨我爹,心里还是很疼爱我这个亲外孙的。我每次去,他必留我吃饭。其实,我很爱吃姥爷家的饭,虽说不是纯米净面,但那些莜麦面掺野菜做的“苦力”、豆角山药面条、煮嫩玉米等,我每每都吃得撑肚皮。我特愿意去姥爷家,稍一有闲空就想去,不单是血缘亲近,总觉得姥爷家比大舅家热闹,是消闲、凑趣的好去处;尤其到晚上,炕上、地下满屋子都是来串门的人。而且爱说笑、打闹的青年人居多。有时他们撺掇姥爷说书、讲古(姥爷能抱着三弦自弹自唱,能说唱成本的《瓦岗寨》、《杨家将》、《说岳》等),即便不说书,大伙儿也愿意与姥爷扯闲,天上地下、庄里庄外什么都说。给我的感觉是,这深山沟比我们大镇子语境宽松,山民们什么都敢说,狠骂鬼子、汉奸。在我们镇子,不单大人们说话谨慎,还嘱咐孩子们:说话要“紧睁眼、慢张嘴”,小心被当作“思想犯”逮走。小铺子和店家,墙上都张贴着“莫谈国事”的提示。镇里的敌伪人员多,除了村公所、警察署、协和会、鸦片组合里的无数双贼眼,还有化装成行商、小贩、乞丐等众多便衣特务,真不知哪句话犯歹被抓走。我的三舅和六舅就是从我们镇子被抓走的,到黑龙江省鸡西煤矿当劳工。六舅死在那里;三舅是苏军进攻东北时才逃了回来。我实在没想到深山沟说话这么随便,还常有个把新面孔,与姥爷神神秘秘地说些什么。有一次我偶然听他们说:“小后沟夜里被人们踩出一条新道,是有队伍北上开辟工作……”弄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当时只觉得姥爷在当地很有威望,直至日本投降两年后,闹“土改”斗汉奸时,姥爷当了本村的“人民审判庭”庭长,他在主审“犯人”时,幕后指挥他的我党工作人叫程超杰(后来是隆化县的第一任县委书记),当地主武装“自卫队”突然来进攻,程带着工作人员跑进大山,当“庭长”的我姥爷被敌人抓走,五花大绑带到大营子,打得皮开肉绽。还是我爹托人送钱,才保住姥爷的一条命。当然,我更不知道我二舅是三道沟第一任党支部书记,直至他病逝,身份自然是农民。当时我只知道,姥爷在屋地的北墙角挖了个地洞,很深,很大,能藏下五六个人。冬季将土豆、萝卜也放在洞里。晚上我去姥爷家,没别人时姥爷就下洞给我取萝卜,个儿不大,挺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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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我的“留学”生涯》中所谓的“留学”,其实就是从伪满初小进入到三道沟的半年私塾。编者认为:《我的“留学”生涯》是一篇难能可贵的散文作品,因为它具有一定有其作为优秀散文该有的所有品质。作者为我们讲述了一个苦难堆砌的年代背景下求学的故事,没有多少戏剧性却情真意切的一系列故事。而实际上:作者是在讲述一个年代的故事,讲述了一个我们都能看懂的人生道理,也让我们明白了最朴实的生活态度。《我的“留学”生涯》是一篇史诗级的作品,各种斗争全隐藏在作者求学的故事里、隐藏在人们心中,让读者能够明白那些生存在时代背景之下的人民不可磨灭的坚韧与善良。《我的“留学”生涯》里几乎没有煽情的情节,每一段都如实的呈现在读者面前,读者可以通过人物的行为举止和内心想法感受到战争时代带给人民的苦难与人民本身的坚强。《我的“留学”生涯》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叙述也很朴素。而这篇文章的力量就在对人物塑造和描写方式,让读者可以窥探出那些生活与时代与读者如此不同的人物的心灵,可以看出人性在那个苦痛的时代下依然善良纯朴。作者的文笔朴实简练,情感真诚饱满,具有强烈的现实教育意义!如此优秀的作品,自然应强烈推荐共赏!【编辑:文三少】【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12291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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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文三少        2016-12-27 13:29:54
  能够欣赏到如此精湛的作品,真是幸运。感谢老师赐稿,期待老师更多佳作!
每次书写到最后、都习惯性的落款,而你、便是我遗落、未曾执笔的烟雨江南。
2 楼        文友:叶华君        2016-12-28 09:53:56
  欣赏拜读老师佳作,祝创作愉快!
叶华君,成都市作协会员,东部新区草池街道人。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工,我有一颗善感而质朴的心,我爱我的家乡我的亲人!QQ1052430610
3 楼        文友:叶华君        2016-12-29 17:21:52
  恭喜老师精品祝贺!
叶华君,成都市作协会员,东部新区草池街道人。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工,我有一颗善感而质朴的心,我爱我的家乡我的亲人!QQ1052430610
4 楼        文友:你猜        2016-12-29 17:28:17
  恭喜老师精品祝贺!
您不要猜我是谁,我知道您是谁---祝你开心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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