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0年，九岁的妈妈随着姥姥，从山东莱西夏格庄到了东北长白山，投奔先到那里的太姥爷和姥爷三兄弟，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小的时候，妈妈经常给我讲她九岁之前的故事，那里没有什么苦难的影子，有的只是童话般的神奇。在妈妈的描述里，我知道姥爷家门前有一片桃林，春天一片绯红，满院儿飘香，夏季果子熟了，桃子有小碗口儿大，咬一口就露出鲜红的血瓤儿，汁水顺着腮帮子淌，比蜜都甜哩；秋天妈妈和大姨、二姨拿着针线捡拾桃树落叶，穿成串儿，给姥姥当柴烧，还可以到树上粘知了，在灶膛里烧着吃，香着呢！
　　 妈妈的描述勾起了我的馋虫，我想象知了蛹一定比长白山泉水里的蝲蛄还要美味得多，至于桃子我只是在年画上见过……我开始憧憬妈妈童年的“山东家”了，有桃子吃为什么要闯关东呢？妈妈告诉我：山东家地少人多，灾荒年地里连草根儿都挖光了，还有兵荒马乱，到处抓兵，还是关东山大林子好过活。
　　 先是太姥爷带着姥爷们来到长白山，之后就是姥姥们带着舅舅和姨们挑着担子跟来了，妈妈说，临走时，姥姥们把银簪子和银手镯装在坛子里，埋在了园子里的桃树下，把房子托付给了本家的一个姥爷，从烟台坐船漂了几天到了大连，然后一路坐火车、马车、牛车折腾了大半个月才到了长白山里的龙泉镇。
　　 那时候没一个人就打算在东北过一辈子的，都想着过个一年半载赚点儿钱就回来，可是一年推一年，许多人扎下了根儿，再也回不去了！“你姥姥天天想着回老家，到末了，还是把骨头扔在了东北大雪窝子里！”说到姥姥，妈妈总是泪水涟涟！
　　 自从姥姥们带着舅舅和姨们到了东北，这个家庭也变成了大户人家。临着北山流下的一条小溪，就是镇子里有名的刘家大院儿。四米高黄花松四棱木围起来的院子里，有房子二十多间，库房十五间，全家二三十口人，加上农忙时雇工，经常是五六十号人吃饭。这个大家庭保持着山东人的伦理习俗，太姥爷和太姥姥是当家人，男人在田里种地，出外做生意，女眷是绝不能抛头露面的，来了客人也要回避，不是特殊日子，只能关在在院子里忙忙家务，做做针线活儿，三个姥姥按月轮流在厨房里做饭。
　　 “你太姥爷家规很严，女的就是在门口站一会儿也不行。听说你绒花姨特别漂亮，但我只看见过她梳着油黑大辫子的背影儿，等你妈妈过门儿，她已经得了‘快当行’去世了！”爹说。
　　 “快当行”是日本鬼子占领东北时流行鼠疫的民间说法，据说一个好端端的人刚刚帮忙将染病而亡的人抬出去埋葬，自己回来了也会一阵发烧头晕，转眼就没了命，许多人家因为这场瘟疫绝户了。那年下雪了还有长腿儿蚊子飞，人们说是鬼子施放的带病毒蚊子……日本关东军讨伐队还经常将所谓的“红胡子”的头颅挂在路边的老柳树上，吓得胆小的人走路不敢抬头。
　　 除了日本鬼子，胡子（土匪）也十分猖獗，经常夜闯民宅，进了门儿先是强迫杀鸡宰鸭、烙饼包饺子，一顿肥吃，傍着天亮，将人家的财务洗劫一空，扬长而去。姥姥家是大户，当然也是胡子的主要目标，几次来攻，都被四米高的黄花松木围墙挡了回去，一次胡子悄悄摸进了镇子，被邻居家铁柱儿发现了，铁柱儿那年才九岁，当时在门口小解，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一路飞奔，大喊：胡子进村了，胡子进村了……胡子顾不上攻刘家大院，追赶着铁柱儿。整天在山里爬坡上树的铁柱，敏捷得像个猴子，三窜两跳就跑进了堆满木楞的空场，钻进了圆木空儿里，胡子找寻不到，就慌忙撤退了。
　　 强攻不成，胡子还是先后绑了三姥爷和大舅的票儿，割下三姥爷的耳垂儿要赎金……大舅很幸运，他在胡子窝里关着，因为那个看守也想不干了，就带着大舅一起逃了出来。
　　 姥姥生性柔弱胆小，这大东北充满狂野的日子让她担惊受怕，何况老家还有她娘家一大家子人惦记着，她把太老爷的话当成了希望，因为每个年过后，太姥爷都会说，再挣一年钱，看看上秋了咱们就回山东家……土地改革，因为家里是大户，一家人也被赶出了刘家大院，虽然后来“纠偏”又回到院子里，可是姥姥却由于惊吓，正推着石磨，就一头栽倒在磨道上，再也没有起来……
　　 我们兄弟姊妹都没有见过姥姥，只是每年上坟时能看到隆起在深雪里小小的雪丘……
　　
　　 二
　　 虽然长白山里有人祸，但是东北地广人稀，黑土地攥在手里都能冒出油，那山里山菜、野果儿、蘑菇伸手可得，讨生活是很容易的事儿，这也是闯关东的人年复一年留下的原因。
　　 “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那狍子多得是，大冬天有时都跑到屯子里了。后山根儿下老于家养着猎狗，一冬天都以打猎为生，除了卖的之外，也把什么狍子肉、野猪肉腌渍着开春儿吃。
　　 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他空木筒子烟囱里的木绊子烟里总会夹着野猪肉、狍子肉的浓香，人馋得直流哈喇子，那蛇也馋呀，一天他家锅里炖着肉，刚一开锅，蒸腾的香气直冲屋脊，一条碗口粗的大蛇从秫秸棚顶掉进了铁锅里，将于家女人吓得“娘哟！”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蛇在滚烫的肉汤里打了一个旋儿，嗖地窜上了黄泥锅台，将锅台边的格子窗纸撞了一个洞，带着浑身淋淋沥沥的肉汤，爬到了屋外，等着于家女人缓过气来，那蛇已不见踪影……倒是让邻居的疯老头李占耀打了牙祭，第二天他坐在门口晒着太阳，脱下棉袄抓着虱子，嘴里嗤嗤地笑着：嘿嘿，你敢跑到我李连长的门口得瑟，弟兄们可都是饿死鬼！他嘴里胡诌的话让路过的于家女人听到了，这才仔细寻来，发现了扔在了门前排水沟里的蛇头和蛇骨头。
　　 这李占耀可是村里的一个人物呀，他独身一人来到镇子里，据说当年是八路军英雄连的连长，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复员回了老家，才知道因为吃不上饭，老婆已经带着老娘和儿子跟着村里人闯关东了，具体到了哪里村里人也说不清楚，只是说跑到东北关东山了，关东山就是山东家人对长白山的称呼……他急急忙忙打点好行李，收藏好自己的复员证和奖状奖章，一路寻到了东北，可是在火车站上趟厕所的功夫，行李、证件都被人扛走了。丢失了证件，他变成了“盲流儿”，最后流落在了老爷岭山脚下的龙泉镇，住在人家废弃的小下屋里。
　　 刚来时还很正常，过了一段时间，这个铁骨铮铮的硬汉还是被无情的现实击到了，他变得疯疯癫癫了，每天除了在门口蹲着发呆或者嗤嗤笑着，就是躲在茅屋里，躺在豆秸儿上。渴了趴在门前顺着后山流下山泉喝口水，饿了就在锅里煮玉米豆子嚼着吃，只是晚上他就不消停了，邻居们已经习惯了他和着山风的呼喊：俺的那个娘哟……翠翠哟……大家都猜想那翠翠就是他发妻的名字！一开始，家家户户黑咕隆咚的热炕头上，男人们跟着哀叹，女人们陪着落泪，孩子们觉得这声音太瘆人，吓得捂着耳朵……渐渐，人们习惯了这叫声，没有人在意了，只有几只狗窜出窝跟着吼几声。
　　 这样他在这个屯子里活了十几年，人们一直偷偷接济着他，在他的门口放个玉米饼子、几棵大葱什么的，因为你直接给他东西，他是绝对不会接受的，而且会冲着你骂几句山东人的粗话——在他那混乱的思维里，还有尊严在！
　　 那年腊月十六的夜晚，大月亮把个雪地映得如同白昼，人们依旧听见了他的几声哀嚎，就再也没了声响，第二天发现，他那顶着厚厚积雪的屋脊塌了下来，队长带着社员从雪堆的乱草里扒出了老人的尸体，大人们说，他的脸上是带着笑的，冻死的人都是笑脸。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从茶余饭后的同情中渐渐忘却了那个曾经的生命存在，我却悲戚了很长时间，之后读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儿》，就想那个寒夜里冻死老人含笑的脸，一定是在弥留之际看到他的白发老娘，还有那个穿着红衣红袄的翠翠，可能他跳着担子，驾着祥云，领着老娘和媳妇儿，飞回了山东老家了吧！
　　
　　 二
　　 像李占耀尸骨流落他乡的人山东人实在是太多了，和爷爷关系甚笃的李爷爷就是其中的一位。
　　 李爷爷是清末的秀才，据说因为成分不好，离别了妻儿，带着老娘躲到了东北，借住在我家的东厢房八年，因为识文撰字在供销社里担任出纳，由爷爷保媒，他又和带着一个女儿的李奶奶凑成了一家。可是他依旧惦记着远在关里的妻儿，加之老娘和妻子关系不融洽，李爷爷过得不顺心，老娘和妻子闹僵的时候，他就搀扶拄着拐杖的老娘，送到我家里住些时日。
　　 李爷爷喜欢孩子，经常给我们讲一些山东家的故事——
　　 清朝末年，沂蒙山还算是太平，小时候过年，男人女人都去赶集买头绳，因为男人女人都扎辫子。每年花生熟了，各家各户都在地里晾着花生，小孩子仨一帮儿俩一串儿当着主人面剥着花生吃，还肆无忌惮地往肚兜里搂，主人也不生气，笑眯眯看着，实在过分了，就大喊一声：徐三妈来了！吓得孩子们扔下花生，跑进了高粱地里……据说徐三妈是沂蒙山里的山大王，凶着呢！不过除了徐三妈，人们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日子过得十分平和。
　　 直到日本鬼子打进来了这一切都变了样儿，一开始，人们也并不觉得可怕，当时国民党的庞军长带着队伍在南山头儿，日本鬼子在北山头儿，夜里两方互相打着炮弹，那西山头坐着村儿里的男女老幼，大家都是来看光景的，因为一个炮弹打过去了，一个炮弹打回来，嗖嗖嗖……比过年放鞭炮可好看多了！人们全然不知这战争有多残酷！嗖……一个炮弹飞到西山脚下，“轰”的一声，把地面炸了个大坑，吓得人们屁滚尿流，拔开腿就往家跑，从此听到炮声就心惊胆战，躲还来不及呢，哪还敢去看什么热闹！
　　 这次激战，让人们见识到了什么叫血雨腥风，那染红了山冈的尸体横七竖八，埋不过来，最后都被丢到了山沟里的荷塘里，几年后那里的鱼虾特别肥！周围十里八村的人不吃，都卖给了外乡人，大家都知道那些鱼虾是那些年轻的生命喂肥的，湖面年年莲雾荷风，风景秀美，那叠压的尸骨陷进了淤泥，静默无声……
　　 据说村里的阴阳先生每年除夕夜都要带着徒弟去乱坟岗“受词”，依靠阴间的鬼魂增强法力，当然这弃着无数英烈的荷塘是最好的去处。一番做法之后，那徒弟往往就会“鬼附体”，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俺的爹娘呀，儿子不孝呀，回不去家了……那阴阳先生只言片语越传越玄，最后衍生出了很多故事，有人说晚上走在山冈的路上，曾看见一大队国民党士兵在操练；也有人说曾看见国民党兵踩着湖上的轻雾挥舞着大刀片儿和日本鬼子厮杀……小孩子听得毛骨悚然，大白天也不敢去荷塘。
　　 一个圆月的晚上，几个年轻人仗着酒劲儿，互相怂恿着去荷塘练胆儿。战战兢兢来到荷塘边儿，只见天空湛蓝，湖边弱柳扶风，湖面圆月倒映，荷香脉脉，蛙声阵阵，哪里有什么刀光剑影、鬼哭狼嚎呀！但是几个人还是汗毛到竖，浑身鸡皮疙瘩，担心被“鬼附体”。
　　 大家屏气敛息，一阵儿微风吹过，深蓝湖面涟漪层层，挤碎了月亮，散落了一湖金色的光片，忽然那光片从湖面跃起，凝成了一个个晶亮的光球儿，飘飘荡荡升到了空中……
　　 “娘哟，鬼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不及多想，几个人慌忙奔逃，窜上了山坡。
　　 跑到坡顶，大家喘着粗气，惊魂未定，瘫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回望池塘，只见荷塘上跳跃着无数个橘红色的光球，你上来我下去，你追着我，我赶着他，似欢快嬉戏，又似轻歌曼舞，煞是好看！看了一会儿，大家渐渐忘了害怕，陶醉在这月夜的美景中……后来听老年人说，那是鬼火，是魂魄打着灯笼！
　　 日子从日本鬼子来了，就不好过了，鬼子的飞机像巨大的苍蝇低飞过来的时候，机上带着蛤蟆镜的小鬼子驾着机枪见人就射，后来人们也掌握了躲避的办法，那就是趴在屋子里的炕沿下面。
　　 等着小鬼子进村就更可怕了，那些日本兵像发了情的疯狗，见着男人就杀，见着女人就追，尽管女人脸上都抹了锅底灰。
　　 村里的二囡儿，被鬼子追着绕着井台转，追不上，那留着仁丹胡子的小鬼子就用刺刀刺，二囡身上被刺了几刀，血绕着井台流了一圈儿，情急之下，一头撞进了深井，那鬼子还不罢休，啪啪啪冲着井里一阵乱枪，好在那年干旱，井水只有没腰身，二囡靠在井壁的凹处，并没有被鬼子打中，可是身上却留下了七处刀疤。
　　 说到闯关东，李爷爷也有好多故事——
　　 那年月，山东家地少人多，到了秋天连草根儿都被刨出来当柴烧了。就是草，村子附近都被人搂没了，天一亮，我就被娘喊起来，吃两个地瓜，去二十里开外搂柴草——那时关东山的丰饶是所有人的淘金梦。
　　 村里的财主刘黑七，住在村子里最威风的大宅院，家里养着下人打手，好不风光。每天大鱼大肉，吃得方面大耳，肚子滚圆，这都是他闯关东十五年攒下的家业。闲来无事，他也会和村里人吹嘘自己在关东山的壮举，比如到长白山老林挖人参遇见了人参精，怎样在珠子河里淘金打败了抢劫的胡子，但村里人私下里传，他刘黑七就是在关东山当土匪发家的。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四十多岁的刘黑七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他有了纳妾的想法，镇子里的淘瘸子是个赌鬼，早年就将自己的老婆输给别人，和自己的女儿婉儿一起过活。婉儿转眼出落到十六岁，高挑的身材，粉嫩的圆脸，把个刘黑七迷得神魂颠倒，花了五块袁大头央着能把死人说活的媒婆儿王巴巴去说媒，那陶瘸子巴不得有这一桩好生意呢，就痛痛快快以五十块袁大头的价格将女儿卖到了刘家做妾。这刘黑七哪里还等得了，就近择了个日子就准备将婉儿迎娶到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