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时候，我想将自己隐去，如一只蝴蝶钻进草丛中。我望着我的影子消失在枝叶交媾的毛茸茸叶片下，像一个局外人，看着它隐去后可能生发的闹剧，内心有种莫名的期待。它在草丛中，在泥土下，它随着一滴晶洁的露珠翻滚，或者像一颗石子被激流冲刷，从山峁到深谷，又从深谷到更广袤的原野。我思索它每一次转身可能遭遇的故事，在草木山川中，大千世界的无比纷繁，给它的心灵和身体带来什么样的冲撞。我笑着，揶揄着，嘲讽着，像看三枪拍案之类的滑稽戏。
　　 我望着我的影子在C城草木山川之中踟躇，迷惘，我很痛心，这三十年来我一直做着走出C城的梦，可从来没有真实迈开过一步。人是一个矛盾体，太多的患得患失，连流浪之类的理想也被砸得支离破碎。当有一天明白深陷于这种得失之中毫无意义时，脚步已经僵硬。那种踟躇、迷惘，把有限的光阴消磨殆尽。
　　 “青春像一道电光，倏然一闪，须臾就灭了。”我有时也会黯然说。
　　
　　 一
　　 C城有一条大河。有一段时间我疑心是城的年纪大还是河的年纪大，后来看了郦道元的《水经注》才明白，对自然而言，人类再浩瀚的工程也是渺不堪言的。当人类还在茹毛饮血中，大自然已敞开胸怀接纳。对于一条河来说，C城废弃的城墙土是无法与其比拟的。虽然无法与其比拟，但有C城，河的命运就与它关联起来。在我出生以后，河也变得与我相关。
　　 面对澎湃的激流，早前我并不知道这条河的大名。有很长时间一直不知道。乡里人称呼物件喜欢以“大小”论，如做官的有大官、小官，房子有大房子、小房子，桌子有大桌子、小桌子，家里养的猪有大猪、小猪，就连簸箕、箢头也分大小。河自然也不例外，以宽阔和汹涌，就有大河、小河了。我从有记忆开始，人们一直就叫那条河为“大河”，在没有看到大河以前，知道“大河”与“小河”的区别只是沙子不同，小河的沙子粗，颜色深黄，没有大河的沙子细腻，摸起来温润。那个时候的生产队，父辈们每年都要挑几堆沙子，摊在稻场上。我们从小就明白，在沙堆中穿蜿蜒的沙洞，粗沙比细沙更容易坍塌。后来，能自主走出屋前的一亩三分地，就见到一条河流横亘在大地上。河水很清，浮游的水草缓缓晃动，我们从木板上走过，木板吱吱呀呀。原来大河除了宽阔外，还这样温顺。直到有一天，身边的人议论，说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因为上山偷树被人发现，慌不择路跳入河中，被滚滚激流卷走，才知道大河其实是残忍和不讲情面的，它某个时候的温顺只是表象。它从山的缝隙中走出，环绕城市大半圈后，又毫无迟疑地离开，像一把酩酊的手术刀，歪歪斜斜剖开大地的腹部，向远方奔去，无休无止。
　　 某个月白风清的时候，母亲说起往事。那时，母亲年轻，父亲也年轻，为了有个半饱，父辈们到这条河的最上源去挑炭，光着脚或穿着草鞋，大雪纷纷，然后，沿着河堤到这条河、C城的下游一个集镇去买，一个来回要三天时间，可以赚它个两块钱。又用赚到的两块钱从那个集镇贩回大半挑萝卜或苕，作为一家人的口粮。在家的母亲们，常常对着那条河凝望。挑炭的活，不知白乐天干过没有，我后来读到他的“心忧炭贱愿天寒”的诗句时，觉得他用七个字把挑炭人的心境写绝了，世间除此再没有更好的文字来表达他们。母亲对我讲起这事时，时光已经苍老了好多年。我静静地听着，幻化出一条河，茫茫的渡口，几个在雪地里匍匐的影子。后来我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茫茫口，母亲在张望”就是想记述这件事。成年以后，我在这条河的下游，在那个父亲卖炭的集镇边的集镇生活了很多年，我常常站在河边，想着旧年父辈们的时光。
　　 这条河，像一条纽带，缠着C城，也缠着围绕它世世代代生活的人。一切跌宕或不跌宕的故事，在它的不卑不亢面前，显得那样无足轻重，尽管，它现在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了。
　　
　　 二
　　 注视那条河，我有时还会想到一个人。那个人叫苏东坡。
　　 在公元1080年的一个春天，他的脚步第一次踏上C城。那年春天，中原大地白雪皑皑，在寒冷中他侥幸从御史台死里逃生，正月初一就从汴京的风雪中匆匆出发，渡过淮河，正月二十来到了C城一个叫春风岭的地方，在嶙峋山石中，他看到了一丛怒放的梅花，那种鲜亮，仿佛一根勒紧的绳索突然被剪断，汴京之于心胸的窒息完全排解。他长吸了C城的一口新鲜空气，欣然道：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几天以后，在C城我曾经生活的小镇北二十五里处，巧遇到一个十九年前的朋友。十九年前，在岐山，他们还是羽扇纶巾英姿勃发，现在已经鬓毛催了。其实不是巧遇，那个朋友专门在那里等他，带着高头大马。尔后，他盘桓在C城一个叫杏花村的地方，喝酒，打拍，漫步山川，采撷果蔬，时而清醒，时而酩酊，他们好像回到了老家眉州。后来，他要离开，从这条河的某处堤岸，一叶扁舟消失在茫茫天际。往后对C城，他的心中充满了挂念，复来，复去，身影徘徊在河的上源与下源间。
　　 现在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是：苏东坡成全了黄州，黄州也成全了苏东坡。据说是某名人总结的。在我看来，的确是苏东坡成全了黄州，没有东坡，黄州，你懂的。至于说“黄州也成全了苏东坡”，就有黄州为自己贴金的嫌疑。没有黄州，苏东坡还是苏东坡，一个千年难遇的人才，到哪里都会发光。去掉他黄州的“一词两赋”，单是西湖的那句“淡妆浓抹”就足以不朽。况且，苏东坡的人格魅力与他的几句诗文没有多大关系，那些诗文于他至多只是增香增色。他真正的人格魅力是他的真性情，刚正不阿又放任不羁。无论为官还是为民，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他都以真性情示人，这是非常了不得的。历史发展到今天，物资丰沛，科技发达，社会制度不知进步了多少层级，可是，能够看到几多人的真性情？不说做官经商的，就是普通百姓，有几个人不带着面具生活?
　　 据有人统计，苏东坡从踏上C城的春风岭到离开黄州，四年之间写的与C城人、事相关的诗文至少有十九篇，其中流传最广的是为隐居友人作的传，后世还收录到《古文观止》中。这些洋洋洒洒的文字，有一篇在今日特别有意义：比苏东坡到C城早二十来年，有一位叫张毅的县令，为了带领C城的贫困户早日脱贫，自己出钱组织劳力从C城到黄州的主干道上植树，清一色为松树，万棵以上，县令的意思除了松树可以为人遮阴以外，它还是茯苓生长的培养基，沿途穷人可以通过采摘茯苓摘下贫困户的帽子。这是一项惠民工程，有些可惜的是，张县令后来离开了C城，不到十年，沿途的松树已经所剩不多了。东坡感慨说：天公不救斧巾厄，野火解怜冰雪姿，对县令救穷的创举被一群自私自利而又愚昧的人无端毁去，内心非常愤懑和遗憾，而那个时候苏东坡正是在往黄州发配的路上，自己屁股流鲜血，还在想着为人治痔疮。单凭这一点，C城就应该感念。
　　 按照C城大儒凌礼潮先生对苏东坡诗中春风岭的研究，春风岭在C城的黄土关。某个秋天，特别找了一个人在这个鄂豫交界的地方坐了一下，依然山路逶迤，层峦起伏，九百多年的光阴将“的皪”梅花悉数隐去，只有清溪还在山谷底喋喋不休。我对苏东坡当年第一脚踏上C城是否从这里开始并不在意（那是C城史学家的事），我在意的是这个秋日，在追寻他在C城的足迹中，我分明感受到了他当日的情怀：翻过这道岭，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这是C城给他的，也是后来他给C城的。
　　
　　 三
　　 有一年中秋与国庆挨得特别近，放了几天假过得无聊，一个人到C城东部的一座大山去。那山以杜鹃闻名，连着片儿说有10万亩，虽然不免夸张，但开花的时候确实壮观。每年四五月份，杜鹃花于山顶、山坡沉醉一地，它的殷红，像一幕铺天倾泻的霞。C城的文化人写了很多讴歌它的诗文，最常听到的是“那像什么什么的血”，刚开始还觉得新颖，后来说的太多就有些烦，以为再要这样讲就是扯淡。通常来说，在阳历十月杜鹃是不开花的，我去的那年正是一个通常的日子，所以内心对杜鹃是否开花毫不期待，我想欣赏的是那座山的夜。仲秋时节万籁俱静时的夜。
　　 一直以来，喜欢孤独地活着，以为这个世界是万事万物的世界，不是人的专利。世事纷扰，背离了我们来到尘世的本心。山上的夜比平畈来的早，吃过晚饭，先转了一大圈，后来就一个人坐在一块坡地腐烂的树桩上，静静地坐着。月如明镜悬在半空，一池银灰水浓浓淡淡泼洒在山川。俯目看去，景区的灯光在烟树间闪亮。身旁的山，在草木遮覆下，颜色更深一重，如黛如墨。这座山以石龟名动天下。造物主就是这么奇妙，摒除一块巨石的多余部分，把它雕琢得成活灵活现。我静静地坐着，仿佛感到了身后那石龟在蠕动。风从林间吹来，那种凉飕像冷箭穿过脊背，心房顿时变得惊悚，我努力镇定心神，想到我的本意就是来欣赏夜，强忍住无数魑魅魍魉的念头，我要让自己的心和这些烟树山川绾成一片，成为天地的一个部件。我对自己内心说：不错，就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坐在木桩上。
　　 木桩就是树桩，一棵枯死的树兜。无法辨认属于什么树种，但肯定不是杜鹃树。从前这里或许有杜鹃树，在杜鹃花还没有成为C城的市花之前，杜鹃是不成形的杂木，作为生火的柴可以随便砍伐，那时候它的实用价值是煮饭烧水，现在，摇身一变，由凡鸡蜕为凤凰了。所以，世间所谓的金玉和败絮，有时是完全说不清楚和不可预料的。
　　 我坐在树桩上，此刻，尘世间的一切是非荣辱与我无关。我仰视眼前这如黛如墨的山，一辈子从来没这样亲近过，仿佛一呼一吸相互交融。它深邃沉寂，剔去了白昼加诸身上的万仞光芒，我相信这才是它的本来面目。在日月盈亏中，它被一茬又一茬的草木抽吸着营养，一茬又一茬的草木又以腐败污秽回馈它，它毫不在意。我在想，相比人类的虚浮咶噪，这才是它能够永恒的秘密。我骤然记起了两百年前歌德写的一首如日本俳歌的短诗，诗名叫《浪游者的夜歌》：群峰一片沉寂，树梢微风敛迹。林中栖鸟缄默，稍待你也安息。此刻，我就是一个浪游者，像当年歌德站在那座山顶时的木屋一样，面对世界的缄默而咶噪。这咶噪是不由自主的，像一只爱唠叨的蟋蟀一样。
　　 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住清辉中的清冷，就走下山坡，在那家农家乐的简易客房中，歪歪斜斜在纸上写下“只要思考，必有所得”八个大字，就和身躺在硬板床上。
　　 那一夜，久久没有安眠。
　　
　　 四
　　 三十年来，对于C城，我只是它的过客。过客分很多种，我是于它连泡沫也不曾咕的那种，但它之于我，彷如磐石，无论我如何挣扎，总有一处痛点让自己无法奔逃。
　　 C城一直以国家级贫困县自居，既曰“贫困”，一定有贫困的特质，除了物质外，精神文化也匮乏。
　　 很多年前，我曾经在C城的图书馆办了一年的借书证。那时我居在偏远的乡下，一个月难得进城一回。图书馆内的书籍，也多是八十年代以前馆藏的，新书更新的少，这当然好理解。改革年代，除了几个强权部门和掌握经济要害的单位日子稍微好过外，大多捉襟见肘。并且，老实说“读书”被当成笑话已渐被淘汰，同时，图书馆借书还有一个规定，文学类的好像不能超过一周，专业书籍不能超过一个月，否则，就要缴滞纳金，所以，办了一年的借书证，书没有读过几本。我那时血气方刚，精力旺盛，在电脑、手机没有普及年代，内心是想多读点书，打发时光，可惜因为日子过的干巴巴，图书馆想读的又不多，真正坐下来很少，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了，不再作读书的念想，让生命荒芜了好多年。
　　 一直到现在，我都希望C城有个亮堂的地方，环境清雅，一杯茶，一本书，一群人，一起度过闲暇时光，但这些年，C城虽然发展很快，高楼大厦不计其数，却没有这样的地方，新图书馆开放遥遥无期，与C城领导的自我好感觉完全不一样。
　　 看一座城市的未来，要看它的博物馆、图书馆和纪念馆。纪念馆怀念英雄，博物馆感知历史，图书馆思考未来，它们如大地上的草木，如果刨去了葱郁，就只好荒凉。这些年，我们接受了太多的自欺欺人式教育，一方面说精神食粮多么重要，另一方面，真正的内心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
　　 相对我们这一代的万劫不复，没必要让年轻一代再输在起跑线上。
　　 欧阳公方夜读书，于秋声奔突中闻到了草木飘零的气息，所以作了《秋声赋》；现在，年关来临，我坐在窗下，如一个拾漏者，在时光的沙漏中找寻这些年，关于我对C城草木山川的记忆。
　　 “一些土已经死亡。尽管长出了华丽的树。”写完最后一个字，我长吁了一口气，算是自己一年文字的完结。
　　
　　
　　 （2016年12月25日，写于听雪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