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大伯(散文.征文)
大伯和我的父亲是堂兄弟,他比我的父亲大五岁。大伯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大伯的哥哥在祖辈们逃荒的时候因为生活所迫送了人,至今也没有什么音信。他的弟弟和我父亲同龄,刚刚因病去世。说起大伯,他可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也是我从小最尊敬的长辈。无论在闹饥荒的年月或是现在,我们家族的人丁都是非常兴旺的。父亲说起过,我们祖上几代人虽然香火鼎盛,但见过大世面和最有出息的人就是我大伯了。
一
大奶奶在世的时候,常给我们小孩子提起大伯的事,说大伯十七岁那年,她让大伯去镇子上买盐,家里人左等右等,大伯却一去不返。家里人四处寻找,到处打听,一连好几天也没有什么音信,可把一大家子人急坏了,可谁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那时大奶奶整天以泪洗面,喊着大伯的名字,“麦会,麦会”地叫个不停。父亲说过,那情景,现在想起来都让人觉得心酸,唉,毕竟儿是娘的心头肉啊。过了好一阵子,外出做买卖回来的根成爷说好像大伯被抓去当壮丁啦,大奶奶听他有鼻子有眼的说过后,尽管他不能完全肯定下来,无论怎样,大伯总算有了一点音讯,人只要还活着,大伯就一定会回来的。大奶奶盼儿归来的念头也算是有了一点希望和盼头。父亲说从那以后,大奶奶常常早起,有事无事地到村口转悠,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突然看见大伯的身影。
解放后的一天,家里突然收到一封来自西南边陲的信。大奶奶赶紧叫村里的老私塾栓子爷看看里面到底写的什么。栓子爷看后喜出望外,给大奶奶说是我大伯有音信啦,当上了解放军,现正在西南剿匪呢,说等剿匪过后,大伯就该回来啦。大奶奶一听栓子爷这么说,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全村人都听得见。远亲近邻知道大伯的消息后,都来大奶奶家问候,向大奶奶道喜,一时间,大奶奶家就像过年一样热闹。有的说:“麦会有出息了,大奶奶要跟着享福啦。”“我说麦会没事吧,一个大活人不会说没就没的。”根成爷一边吸着旱烟,一边说着,他好像成了大功臣一样。大伙议论说笑,大奶奶心里像乐开了花一样,可她更知道自己当初想儿盼儿时凄苦的心境,除了她,又有谁能真正地体会得到呢。
二
麦会大伯真正回到家乡的时候,是在我国抗美援朝结束后不久。当麦会大伯身披大红花,穿着一身没有佩戴领章帽徽的军装站在大奶奶面前的时候,大奶奶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用袖子抹了又抹,看着面前的人,还真是我的麦会大伯,娘俩抱在一起久久地不愿分开,大奶奶真怕一松手,我的麦会大伯又不见啦。他们哭一阵说一阵,在场的族人们都跟着一起掉眼泪。大奶奶说:“当年不叫你去买盐该多好啊。”“这都是命,谁都不怨,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麦会大伯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安慰着大奶奶。
从麦会大伯口中,大伙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麦会大伯说他那天到镇子上买盐回来的时候,在半路上碰到了一队人,看起来好像是当兵的。有一个领头的看见了他,问他想不想当兵,给他说当兵后的伙食多么好,穿着暖和,还有肉吃。当时的生活条件很苦,大伯家里也是有这顿没那顿的,一听能吃饱饭,还有肉吃,就动心了。大伯说要回家告诉家里人一声,那个领头的说不行,他们还有紧急军务,部队不能停还要继续行军,说等安稳下来后,大伯可以写信告诉家里一声。大伯也没有多想,就跟着他们走了,不像大伙说得他被抓壮丁之类的,当时还是因为自己太年轻,没有想那么多。大伯参加的是国民党的部队,等级制度很严格,不像他碰见的那个领头人说得那样,能吃上一顿饱饭就不错了,肉都是当官的能吃,哪能轮得上他们当兵的呢。大伯想往家里写信,自己不识字,在一块的又都是穷苦人出身,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当官的识字,他们也不会帮着写信,当时战事也紧张,部队居无定所,就一拖再拖下来,他知道家里人一定会着急找他,他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可想。一路走来,大伯也想到过逃回家里,一是没有太好的机会,二是临阵脱逃被逮住是要掉脑袋的,他曾亲眼看到过因为逃跑,有人被枪毙的场景。后来的日子,大伯心里想,自己只要不死,就一定要回到家乡来,大伯说他常在梦里梦见大奶奶,大爷爷,和他儿时的玩伴。抱着坚定的信念,大伯一直跟着部队转战南北,先是跟日本人斗,日本投降后,本想着能回家了,可国民党又开始打起了内战,他们的部队被解放军撵的团团转,最后他们的部队落脚到了贵州,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西南边陲。在解放军进军西南的时候,在一次的战役中,大伯成了解放军的俘虏,解放军优待俘虏,想回家的给路费,想留下的待遇和解放军一样,还让给家里人写信。大伯说他首先想的是给家里人写信报平安,给家里人说什么呢?大伯一时犯了难,出来好几年了,大伯长了不少见识,现在当了俘虏,就给家里人这样说吗?家里人知道后不是一样担心吗?眼看着就要成为共产党的天下,还不如参加了解放军再说,大伯就参加了解放军,随即请人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家里人收到信后也就放心啦。随后,大伯随解放军参战,打得国军落荒而逃,西南战事结束后又紧跟着剿匪,剿匪结束不久,大伯本想着能回家乡了,还没等他提出申请,朝鲜那边又燃战火,他们的部队随即进行了整编,坐上火车一路北上,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抗击美帝保边疆,一去又一年多。在朝鲜战场上,大伯冲锋陷阵,英勇杀敌,在一次的战斗中不幸左腿部中弹负伤,被送到了祖国大后方医院疗伤。随着战争的进程,停战协议签订后,志愿军陆续返回国内,国家逐步落实部队人员复原政策,大伯才顺利地返回家乡,见到了阔别好几年的大奶奶和乡亲们。
三
在我记事的时候,大伯已经成家立业,接连生育了五男两女。最初那几年,还是集体生产队的时候,因为大伯见过世面,在村子里和族人面前很有威望,他是队长的不二人选。他领着大伙一起干活,无论是收割庄稼,挖沟修渠,植树造林,他样样都是身先士卒,带着头干,年年被公社评为先进模范。记忆里,最让我羡慕的是大伯的残疾军人证书,证书是一个小红本子,上面盖有一个鲜红的印章。每次,大伯外出坐公共汽车,购票时只要一亮红本本,乘务员都是收他半票,经常惹得其他乘车人投来羡慕的目光。记得农闲时,大伙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时候,有的乡亲看到大伯脖子上的一道疤,跟他开玩笑说是不是他在西南剿匪时让一个女土匪给咬的?大伯总是笑着说他的故事多的很,没事的时候好好想想就知道啦。反正,只要有大伯在的地方,大伯一定是大伙关注的焦点和议论的话题。前些年村里,乡里的学校,机关开展爱国主义教育的时候,都会请大伯去讲他的故事,大伯总会用他的亲身经历教育着一代又一代人,实现薪火相传。大伯常说给国家出过力,流过血汗的人,国家和人民是不会忘记的。也是,村里有两个曾经给国民党当兵的,被解放军俘虏后回来了,什么待遇也没有享受过。每年乡里,村里在拥军优属的时候,却总是忘不了大伯,他们敲锣打鼓,给大伯送上几斤糕点,几斤猪肉,还有对联,大红花,惹得众乡亲都出来驻足观看,大伯满脸笑容地接待着他们,一脸的自豪感。慢慢地随着国家政策的逐步落实,每年里,国家还会给大伯一定数额的抚恤补助款。我和大伯的家五儿子是同龄人,小时候的我们经常围着大伯,让他给我们讲他的故事,只要农活不忙,大伯就会给我们讲他的故事。听着大伯讲的故事,一下子把我们带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月,仿佛看到了他们和日本鬼子浴血奋战,拼刺刀时的英雄壮举;体会到了他们翻山越岭,智斗土匪时的壮志豪情;感受到了他们同美帝斗争时的大无畏精神。大伯讲得绘声绘色,振奋人心,我们听得磨拳擦掌,津津有味。无论他讲的抗日故事,剿匪的故事,还是抗美援朝的故事,都和电视,电影里演的差不多,但总又觉得没有大伯讲的真实,那毕竟是大伯的亲身经历和他一辈子的精神财富啊。大伯给我讲的故事,伴随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时光,年少的我曾暗下决心,一定要成为大伯那样的人,长大了当兵去,保家卫国。尽管因为某种原因,我的愿望未能实现,但在我们的族人里有两个堂哥去当了兵,其中就有大伯家的三儿子。那年,三哥回来探亲的时候还给我捎回来一顶军帽,还有几枚子弹壳,让我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呢。
那时候,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广大农村的经济正慢慢处于上升期。农闲的时候,大伯经常起早贪黑,拉着架子车走街穿巷收酒瓶子,方圆十里八村,大伯是名人,老幼无欺,生意做得很红火。跟别人结账的时候,别看大伯算的很仔细,常常让人满意而去。我去他那里卖酒瓶时,大伯总是赶个整数给我,说多出的钱让我卖糖吃。现在想来,当时的生活,大伙的日子过得都紧巴,大伯家好几个孩子,经济上也不宽裕,我知道,那是大伯对我的爱啊。随着年龄的增长,几个堂哥都慢慢地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大伯就领着几个堂哥拉土制成土坯,用来烧砖盖房子。炎炎烈日下,大伯常常光着膀子,身上不时地有汗珠滴入脚下的泥土里,可他一点也不觉着累。大伯常说,吃好吃不好,得让孩子有个窝,下雨的时候不能让淋着。接下来的几年光景,大伯家烧了好几窑砖,加上做生意的积蓄,他给几个堂哥陆续盖起了新瓦房,娶了媳妇成了家。现在想想,大伯是村子里最早做生意的人,我很是佩服他的眼光和未雨绸缪。
大伯真的很不容易,前些年,大娘因为得了重病,离开人世的时候,和我同龄的五哥还没有成家,五哥还有一个妹妹未出嫁。大伯既当爹又当娘的,家里的几亩地还要种,他常常忙得顾不上吃饭,大伯却很乐观,总是说比起过去的日子,这算不了什么。是啊,大伯摸爬滚打几十年了,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呢。
随着岁月的流逝,大伯明显地苍老了许多。他儿孙满堂,幸福养老,尽享天伦之乐,大伯说他已经很知足了。大伯走得时候,已近九十岁高龄,他早已经看惯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显得很安详和从容。随着大伯的离世,大伯和他的故事随着他的躯体已经化作一粒尘埃,揉入故乡的黄土里。
大伯的一生,充满人生传奇的色彩。现在的我,想起故乡的时候,总还是想起我的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