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念念不忘是村庄(散文)
一、灵魂如鸟
老家人有点迷信,比如,上了年纪的人都会一口咬定,人是有魂魄的,而人的魂魄是万万不能丢的。
平日里,小孩子受了惊吓,人便会变得痴痴呆呆,再没以前的鲜活劲儿。家里的老人便会说,孩子的魂丢了,赶紧想办法吧。孩子娘可急了,一待天黑,便会牵着孩子来到野外,边走边喊,回来哟,细炎哎(牛伢哎)!回来哟!一觉醒来之后,到了第二天,受惊吓的孩子大多会没事了。或是仍没有好,就干脆请来收惊的人,说实话,我也不知为什么叫收惊。收惊师傅一般晚上来,主家必须事先点好三根香,收惊的师傅便持着香,来到屋外,对着天空就拜,口里喃喃不已。不大一会儿工夫,师傅便会拿出一张淡黄的嫩草纸,其上满是奇怪的画,说是符,只需烧了给孩子吃,便会没事了。说也有意思,第二天一大早,受惊吓的孩子果真清清爽爽,再也不犯迷糊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能想透,人的魂真的可以失而复得?那么,死了的人,其魂魄又会如何呢?老家人则一致认定,大死虽不能复生,但可托生。或是托生变为一头牛一只狗或一只鸟,还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什么也不托生。
这几年,老邻居统伯明显一年比一年衰老了,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我每次回到老家,无论春夏秋冬,统伯总是一身黑衣黑裤地坐在自家大门口,默默无言,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叫他一声,他好久才会抬头看看你,哦地一声,复又低头,便不再理你。若走近他,他也会与你说说陈年旧事,不过,大多很零乱,说着说着,就只管自己无声地笑。倘天气晴好,他便会操起锄头去菜地,或锄锄草或翻翻菜地,动作有了些许敏捷。于是,我猜测,他死后,魂魄大概会变成一只蚂蚁,就如他卑微而操劳的一生。
统伯终究未能挨过去年冬天的寒冷,他的灵魂化为一缕青烟,飘入了浩渺的天空。那么,他的魂魄变成了什么呢?站在早春某个正午的阳光里,风依然很冷。我模糊地看到,统伯常坐的地方,爬着一只小蚂蚁。我愕然了。再看,却了无一物。难道是我的下意识?只因他家并未请专司生计的地生去算,何况现时的地生技艺不高明,并不知统伯的下世是否就是一只蚂蚁。
而娘,四十刚出头,就死了。其时,我还太小,对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倒是娘似乎有所察觉。就在前几天,一大早,她还赶了几里路,只为去看看过继在外的哥哥,提前给他扯了几尺做衬衣的白的确良布料,作为他20岁的生日礼物。然后,还在回家的半路上,她就挪不动脚步了,吐了许多血,待回到家里,便一病不起了。几个儿女,无论哪个站在病床前,她便会一忽儿流泪,又一忽儿笑。不几天,娘就永远地走了。大家又伤痛又害怕,说娘根本不放心我们,她的魂魄肯定会天天晚上回来。于是,大哥说他头夜听见了娘的脚步声。姐姐说,头一天夜里,将睡未睡之时,她看见娘来到了她床前,还撩起了蚊帐。
不过,我倒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半点异常。可就在娘出殡那天,我独自一人走在返家的路上,一只浑身翠绿的小鸟,老是在我身后打转转,却不发出任何声响。回到家里,当着众人的面,地生宣布了一个重大的论断,娘的魂魄变成了一只鸟,她的日子会很自在,劝慰大家不要多伤心。我大吃一惊,娘的魂魄真的变成了一只鸟么?是不是就是那只小翠鸟?要是让人抓到了怎么办呢?于是,我禁不住大声号啕,众人不明其间的缘由,全都愕然地看着我。
自此,我对所有的鸟都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亲切,在我的眼里,每只鸟都是我的亲人。虽然,我依然不能明白,人到底有没有魂魄?魂魄是否真的可以托生?
在老家,还有一种说法,说是将死之人,都会提前收脚印。此时,他的魂魄会自个儿出来游荡,会有意识无意识地到最牵挂的地方走一遭,比如,嫁出去的女儿家,最要好的朋友家等等。记得那年秋天,我们村子里死了一个人,开追悼会那天晚上,单身汉长哥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四下里一片寂然,突然,前方飘出来一个穿白衣白裤的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很是奇怪,赶上前去,一瞧,竟是隔壁队上的老张。长哥连忙叫他几声,老张却突然不见了。一时间,长哥吓得只知道站在那瑟瑟发抖,待清醒过来,赶紧一溜烟跑回了家。
没过两天,便传来了消息,说是隔壁队里的老张死了,众人更是惊愕不已,暗暗称奇。
于是,每到清明,老家人必定会为亡者忙乎,男人得上山修整坟墓,然后,在坟墓上插上一枝纸扎的鲜艳夺目的挂山条。挂山条一般自家制作,找人削上十来根不长不短的细竹片,再在其上细细缠些细条白纸条红纸条绿纸条。当然,更少不了准备一些鱼肉之类的供品,到坟前虔诚地拜祭。那几天,村子四周的山上,时不时响起零碎的鞭炮声。循声望去,座座坟墓已然清爽,红红绿绿的挂山条隐隐约约地闪烁。
而每年七月半,便是老家人眼里的鬼节,家家户户都会忙着烧纸钱。一大早,在厅堂正中摆上一张桌子,一般又是男人,端坐桌前,专心致志地写纸包。不一会儿,桌上便摆了一长溜明黄色的纸包,包里装满一串串的纸钱。纸包也是有讲究的,一般为长方形,只有小孩子的课本大小,正中写去世者的姓名,左侧则是奉包的晚辈。一待天黑,家里主事的男人将纸包搬到屋前的坪里,四周浇上白酒,然后全家人一一拜祭。鞭炮的轰鸣中,一家人团团跪在周围,默默地烧纸钱,茫然地盯着烈烈的火焰,仿佛逝去的亲人就在眼前。直到所有纸钱都化为灰烬,大家才慢慢地起身,仍站在那默默地看着,默默地虔诚地祈祷亲人在另一个世界什么也不缺。
那么,人能到世上走一遭,是幸还是不幸呢?或许是因人而异吧。不过,我倒更愿相信魂魄真能托生之说。那么,于逝者,是一种尊重;于活着的人,还可以有一种哀思的寄托,也会有一种莫名的慰安。
不过,于自己,我倒希望什么也不托生,我更愿自己只是一堆普通的泥土。这样,或许是人一生最好的结局。
二、一罐银元
又到了过年,在外奔波的游子,总得回老家相聚。当大伙谈起陈年往事时,婶婶总是会长叹一声,哦,也不知那罐银元到底埋在哪里了?
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她也会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是看过那罐银元的,是一只黑黑的瓦罐,不大,里面满是白花花的银元。玉华,也就是你们的娘,说是要藏起来,后来,就不知让她藏到哪里去了?
这罐银元到底存在不存在呢?家人对此莫衷一是。
按理说,我家不是大户人家,虽然,父亲是土改干部,但也不至于突然冒出来一罐银元。可不管如何,婶婶一口咬定,我家确确实实有一罐银元,父亲由外地带回来交给了娘,然后,娘就埋了起来。后来,父亲在外混得越来越好,闹到要与娘离婚,娘就多了个心眼,无论日子过得如何苦,就是对那罐银元守口如瓶。直到娘英年早逝,也没有透露半点信息,也就留下了一个谜。
那么,娘过世后,有没有找过呢?其间,是有一番曲折的。原本,我家房子是土改时新建的,一座整整齐齐的土砖屋,算不上特别高大。娘住的那间房,正对着田垅,窗下就是一条过道,还有一棵大樟树。樟树很高大,枝叶繁茂,浑身散发着特有的樟香。树梢上,挂着几只大大的喜鹊窝,有喜鹊在其上飞来飞往。据说,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娘就是将那罐银元埋在窗前。后来,我家又在一旁新建了几间房,便将旧房转卖给了廖姓人家,自然也包括埋银元的房间。
也不知娘是不是将银元转移了。后来,家人隐约听说,廖家将那间房的地面挖了个遍,也没有见到那罐银元的踪迹。失落之余,偶尔在墙缝里,发现了一块已然乌黑的银元。可后来,无论怎么千辛万苦地寻找,终是一无所获,再后来,也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当然,娘的身体一直不好,可没想到会走那么早,除了对儿女们恋恋不舍之外,娘什么也没交代,当然,也包括银元之事,为什么会如此呢?是那罐银元压根没有了,还是娘病糊涂了?不过,这之后,那罐银元就彻底成了家族的传说了。
可随之发生的事,又勾起了人们的疑惑,何况这事还与我有关呢。
那时,农忙时节,小孩子们干得最多的是割草,一百斤草能抵几分工呢。可割草的人多,草又有限,我常常得背着大背篓,漫山遍野地找寻。运气好,能找到一丛丛油油的青草,便笑脸如花了。
正是最酷热的时节。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挎着背篓,拿起一把草刀,走出了家门。我本想去枫树坡看看,走过泉塘坡时,汪汪的泉塘水涌来一阵阵凉爽,我停下了脚步。水很清,可清楚地看见,水底下蔓延着一团团水草,叶瓣四处张扬,如一朵朵盛开的花儿。水上,浮着几团青草,几只草鱼正在草边游来游去,一忽儿靠近,一忽儿又游走,游戏一般。我看得入神了,过了好久,才记起割草的事情。一转眼,见塘基下有一堆密密的青草,心里一喜。小心翼翼地探身下去,便站在那堆诱人的草前,弯下身子,挥刀割去。“当!”是刀碰到了石头?也真够狠的!低头一瞧,草底下竟躺着一枚圆圆的东西!拾起来一瞧,这是什么?我吃了一惊,像极了年画上的铜钱,比铜钱厚实比铜钱大,还有模糊的人头像,却没有方方的孔,浑身沾满了乌黑的锈。我忐忑不安了,不敢有丝毫停留,怀着几份恐惧也怀着几份神秘的自豪,将它高高举在手上,一溜烟跑回了家。
爸爸接过去,呆了,怔怔地看了好久。后来,脸上又浮起了神秘的严肃,对着夕阳比照来比照去,依然没有出声。最后,也只是简单地告诉我,孩子,这是银元,很久很久以前的。暂时放在爸爸这儿,你不要说给别人听。可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村里人都知道了。于是,一个个来我家,看看那块乌黑的银元,还伸出手摸摸,完了,还拿奇异的眼神瞧瞧我。
于是,关乎那罐银元的传说,便重新拾辍了起来。
其时,廖家已搬走了,他家的房子已然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就在那天晚边,大哥拿起锄头,想去翻找。爸爸狠狠地朝他瞪眼,说,别无事找事,闹笑话。大哥虽说不情愿,也就不再坚持。于是乎,村里人议论过了之后,也就不再胡乱猜测了,一切归于平静。
后来,爸爸将那枚银元给了大哥,再后来也不知弄到哪儿去了。听说是给早逝的大哥陪葬了,因为他最喜欢那枚银元,常常把玩不已。
过去这么多年后,重新拾掇起关乎银元的话题,大家心里都淡淡的,说说之后,也就全不在意了。只是我,心里倒滋长了一种异样的情愫,也许,那枚银元其实早就被人遗落在那里,我只是幸运地拾到了而已。这只是这世界给我的一点秘密和鼓励。我想,我应当珍视这个幸运,在远离故园的日子里,让那枚银元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闪亮。
反过来,我不得不佩服爸爸当年的举动,是他果断地掐断了家人于银元的幻想,也就能让家人拥有了平常的没有波澜的日子,这就是一种智慧。
三、嫁出去的闺女
嫁出去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老家的人如是说。而其大意是说,女子的婚姻如何只有听天由命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娘嫁给我爸爸,便完全是个意外。那一年,爸爸自认为个子矮了,便央长相英俊的伯父替他去相亲。漂亮的娘一眼相中了伯父,谁知洞房花烛夜,新郎却变成了另一个,我的爸爸。娘虽大失所望,也只得认命。爸爸识字,上过几年私塾,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大哥一出世,他就成了土改干部,且之后,又成了地地道道的国家干部。但娘并没有因此过上太平日子,相反,爸爸不顾家又不体恤她,娘不得不独自一人操持着家,乃至早早离开了我们。娘咽气时,爸爸还远在他乡。
娘的婚姻,以悲剧开始,也以悲剧结束。其实,在当时,和娘一样,老家大多数女子的婚姻只是凑合,真正幸福的只是极少数极少数。
于是,无数的教训摆在老家女子的面前,老家女子有了冲破媒妁之言的勇气,执着地去追寻婚姻的自主权,乃至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凡事只凭自己作主。
那年过年回到老家,三哥就与我唠叨开了,神情很无奈,莉,他的女儿,还未满二十岁,一直在广州打工,都两年没回来了。可就在过年之前,带了个男朋友回家,说是要结婚,男的个子矮不说,还是外省人,谁又知道是不是靠得住?能不能依托终生呢?可莉硬是铁了心,也不管她父母如何阻拦,又与男朋友一道走了,年也未在家里过。
我愕然了。在我的记忆里,莉还是小姑娘呀,怎么就长大了呢?看来,外面的世界真是精彩,莉在其间摸爬滚打,已然成熟了,敢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可她毕竟太小了,目光怎么就光放在居家过日子上呢?整个春节,三哥老是坐在火炉边闷闷地抽烟,绷着脸。偶尔,便止不住地哀声叹气,一个劲抱怨自己,当初怎么舍得让莉出外打工。在三哥的声声叹息之中,我的脑海里,便闪现着一幅奇异的画面:莉瘦小的身影,穿行在喧哗的南方都市,目光灼然,止不住地盯着来来往往的漂亮的城里女人……
我始终不知道,如何抚慰三哥,也就只是说,别着急,慢慢再看吧,逼她也起不了作用。但我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三哥的无奈。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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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