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雨又淙淙地落下了。
　　 对于雨天，我总是嫌厌的。看着房檐上雨水在门前滴成珠帘，我的心便开始惴惴不安。这个冬天，雪未好好落一场，雨水倒是接连不断。
　　 小弟戴着连衣帽从外面疯跑回来的时候，我正围着火盆烤着一条年糕，火盆上架着火钳，白色的长条年糕搭在火钳上散发出糊糊的香味。“姐，大毛哥回来了，开着黑色轿车回来的，可气派了啦”我刚要给年糕翻翻个，他的话让我的手一抖，白色的年糕没入炭灰里。我用火钳把年糕夹起来，放在火盆架子上。
　　 “姐，大毛哥还带回来一个女的，眼睛比你罐头瓶子里的弹珠还大，皮肤跟雪一样白，可漂亮了！村里的人都上他们家瞧热闹去了。你看，那女的还给了我一把牛皮糖。”小弟说着把手摊开，“妈，中饭还没做好吗？”“没有。”他从手中挑了一块糖扔给我后又迅速跑出去了。“拿把伞！”我朝门外喊着。“我有帽子，再去抓把糖，去晚了，就被二狗他们抢光了！”
　　 我把火盆架子上的年糕拿起来，拍怕上面的灰，又重新放回火钳上，母亲从灶屋走过来说：“大毛回来了？唉，他的心一直在外头。”母亲一手掀起围裙，一手拈起我烤好的年糕迅速扔进围裙里兜起来，然后腾出手来扶起我去灶屋吃饭。
　　 “妈，大妈介绍的她的那个远房亲戚还是找个时间见一面吧。”母亲侧过脸来看着我问：“你想好了？”“嗯，过完年我就28了。”
　　
　　 02
　　 一直是讨厌下雨的，可是南方的梅雨季节总是格外的漫长。记得小时候，每当下雨的夜里母亲总会搂紧我一言一语地说话，她跟我讲故事，有时诵唐诗给我听。母亲没怎么读过书，外公却是一位教书先生，自小或多或少受了一些知识熏陶。夜里母亲说话的声音轻而细，在幽暗的天光里一直持续，她一边说话一边抚摸我的左腿说：“阿琴，要做一个卓尔不群的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要介意孤独。”
　　 我想我生来就注定是“不群”的人，但没法做到“卓尔”，天生的小儿麻痹症，让我无法做到高高直立的样子，也的确让我成了与众不同的人。
　　 南方的旧宅子大抵都差不多的，青砖黑瓦，白墙高高耸起，幼时虽知自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奔跑玩耍，但也时常是愉悦的。
　　 大毛会带着我跟其他男孩子一起蹲在弄堂里玩弹珠，大多时候我都是在一旁看的，有时弹珠滚到我的脚边，大毛就会说：“让阿琴弹一次。”我就会慢慢俯下身子，食指紧贴着大拇指，然后重重地弹出去，每一次都是打不准的。去河里摸鱼的时候，他就安排我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那些大石头平日里都是大人们用来浣衣的。我坐在上面两手捧着下巴，手胳膊抵在膝盖上，看着清澈河面上迅速移动的有趣的昆虫。最让我欢喜的是，大毛会带着我去附近的草籽田，看五彩斑斓的蝴蝶和飞得很低的红蜻蜓，有时我会把草籽抽出来含在嘴里，有清甜的汁。
　　 直到上学时，我才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越来越明显了。父亲和母亲轮换着背我去上学，春秋忙地里的活，就由大毛扶着我行一段路然后背着我走一段路，如此替换着。等我们到家的时候，暮色弥漫，空气也逐渐清凉。母亲不忙的时候会在她的缝纫机前忙碌，做一些斜开襟的简单衣服，但袖子或领口母亲总会用丝线绣上精致的花卉图案。除了我和她穿的，每年总会要给大毛的妈妈做上一两件。
　　 大毛每次都夸母亲做的衣服漂亮，那时我经常穿着淡蓝色或米白色袖口绣有红色梅花的衣服，穿着圆头的纯正皮质的鞋子，母亲每次都会很认真地为我挑选鞋子。这些细节，总是让我时刻警醒自我存在的价值，她说过：一个人要明确自己个性的标记。
　　 上四年级的时候，大毛有了自行车，我便搭起了顺风车。在同学们的眼中，我是个走路一瘸一拐的残疾人，大多同学的善意和同情以及少数同学的轻蔑，都让我的自尊心慢慢变得强烈。
　　 那时，大毛经常为了我与别的同学打架，他跟我一样敏感，却比我更容易动怒。上四年级的时候，一次班里要选三个人去区里参加作文竞赛，我被选上了，一个男生在背后说老师同情我是个瘸子才让我参加的竞赛，大毛听见了便打掉了他的一颗门牙。
　　 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我是个害羞且敏感的女孩，加上腿上的毛病，我渐渐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且性格孤僻的孩子，与同学之间总有淡淡的疏离感，这种疏离免不了背后的纷纷议论。每次大毛听见不利于我的言论，他都会大打出手，我总是好言相劝，无奈他跟我一样顽固，有着同样倔强别扭的性格。
　　
　　 03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初二，大毛跟人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了。用武力解决问题渐渐成了大毛的习惯，大毛成了人们眼中的小流氓，也成为了一些小女生眼中的英雄。
　　 一个不上学的周末，大毛又带我去了我们小时候常去的草籽田，我们并肩趟在上面，草籽成了一条柔软舒适的绿毛毯，而这种舒适随着大毛的一番话而变得压抑，仿佛日落时分的云霞般，四周潜伏着黑暗。
　　 那时，我没有在意天空的颜色，它是蓝的或是青的，白的或是灰的，也许是红的，我仰躺在大毛身边闭着眼睛听他说话，他说了很多琐碎的事情，最后才说他要随舅舅去北方打工，他说：“阿琴，北方没有梅雨季节，我挣了钱就在那里买房子，把你接过去，到时你的腿就不会经常疼了。”
　　 我闭着湿润的眼睛，阳光从薄薄的眼皮透过来，红红的，也有点泛黄。突然，像一片云彩飘了过来，挡住了光线，就如同透过绿色的啤酒瓶底看到的一样，混浊的，灰暗的，没有了亮光。然后，有呼吸就喷在我的眼睛上，大毛在我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柔软的触觉就像身下绿色的毛毯……
　　
　　 04
　　 大毛辍学了，我的英雄不见了。大毛走了，我便成了住校生。其实，学校离家也不是很远，临初三的时候母亲生了弟弟，所有的活都交给了父亲，没人接送我上学了。
　　 大毛临走时留给我一瓶弹珠，九十九颗装在一个玻璃罐头瓶子里。每次下雨天的时候，我都会坐在窗前的木桌子旁数着弹珠打发时间。弟弟大了点变得越来越淘气，总是偷我的弹珠，后来被我锁进了抽屉里，九十九颗变成了七十多颗。我每次都盼望着寒假，因为腊月的时候大毛就会赶回来过年。
　　 那时的家乡有着十足的年味，去城里的大巴车只有两辆，一天只跑两趟，早上走，中午回，然后午饭后走、傍晚回。每到腊月的时候，两班车就来回跑很多趟，因为人们忙着去城里置办年货。母亲早早地开始灌起香肠，她把剁好的肉塞进猪肠里，我用针在上面扎眼，便于肠里的空气流动，这样肉才能很快陷下去，每到一定长度就用线绳绑起来，在门前晾衣服的竹竿上挂起来。
　　 开始的两三年，大毛每次都是在这样的腊月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有时还会给我带稀奇的玩意儿。第一年大毛说他去了山东青岛，在船厂上班，给我带回一个斜挎的手工包，包身和肩带都是由乳白色的小海螺镶嵌而成；第二年大毛说他去了西安，在水泥厂上班，给我带回了两盒绿豆酥；第三年他去了首都北京，我不知道他在那干什么，他说：“阿琴，等我赚了钱也带你去北京挤挤地铁、坐坐大船，还有飞机。”
　　 高中的时候，我收到过他的几张明信片，他去了西南后，我收到过来自云南的明信片。大多数他在北方，北京，天津，内蒙，还有佳木斯，我不知道他怎会如此的漂泊不定，我有时很羡慕，有时很心疼。高中毕业后，我没有考上大学，那时村里的孩子能考上高中就实属不易。我留在村里的小学当上了老师。大毛很多年不回来一次，村里有人说他犯了事，被逮进去了，也有人说他被传销卷进去了。
　　
　　 05
　　 不知道是工作后的第几年，大毛突然回来了。那时正值暑假，我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洗头，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我拨开眼前湿答答的长发便看见了他，在逆光里，他留着很短的寸头，黑色圆领衫配一条破洞的牛仔裤，嘴唇上下有青色的胡茬。
　　 他走过来蹲在我旁边把手轻按在我的头上，“还要抓么？”他问我。我想起小时候自己对洗头有着执着的恐惧，母亲总是试图让我躺在她的腿上，把脸仰在水盆上面为我洗头，每次我都大声尖叫，激烈抵抗，因为觉得会被淹死，其实那是幼小心灵因为敏感而被放大的幻觉。一次，大毛听到我的歇斯底里便跑到我们家院子来，蹲在我的旁边说：“阿琴，别怕，紧闭上眼睛，水就不会挤进去了。”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上海，做物资回收。”
　　 “收废品也能被抓了去？”
　　 他用干毛巾为我擦拭着头发，“阿琴，小时候你对我说要做一个卓尔不群的人，我不知道怎样才算卓尔不群，但我总想着出人头地，总想着带你去北方，看看远方的世界，而不是一辈子呆在这小小的破山村。”
　　 “听说北方没有台风和梅雨，听说，北方的姑娘都很高。”
　　 他不接我的话，“重头开始，再出去混个几年。阿琴，能等我吗？”
　　 我敲了敲我的左腿笑道：“我还能跑不成？”
　　 他嘴角倾斜，用手指把玩着我未干的头发，说：“其实，你一直就是一个卓尔不群的姑娘，真的。记得初二我揍了一个男同学么？他说他喜欢一个姑娘，衣服袖口绣着红色梅花穿圆头皮鞋的漂亮姑娘。”
　　 “人说喜欢我你就打人？他肯定说可惜我是个瘸子之类的话吧。”
　　 大毛揉着我的头发不说话。
　　 大毛临走的前一天，赖在我家院子里，躺在院子里的凉床上，我坐在一旁和他闲聊。小弟和几个孩子在院墙旁的草丛里扑捉蟋蟀和金龟子。院子里的一角有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小时候，一些女孩们总跑到我家来跳皮筋，我总是在树下看着愉悦的她们发呆。大毛跑过来就带着我在树下的泥土里翻看蚯蚓和蚂蚁，那些女孩见了大毛拈起来的蠕动的蚯蚓便一哄而散。
　　 大毛说这是个小小的破山村，可就是这个破山村，承载了所有有关我们的美好记忆。你不在的日子，一个人走的时候，路是长的，心是满的，满满装着的都是你，我的英雄。突然，你来了，就在我身旁。我只有不断地回忆我们的过去，却想象不出你的未来、你的远方是在哪里了？
　　 这一走，又会是多长时间了，一年，两年，十年？竟不知道，何时起等待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
　　
　　 06
　　 一场雨后竟连着一场簌簌而落的雪，冬味纵横的腊月，年味却淡了些。小弟又匆忙跑回来了，连衣帽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那姑娘长的高吧？”我问道。
　　 “不高，还没你高了。”弟弟说完又跑没影了。
　　 大毛带着那姑娘来我家的时候，我正围着火盆打瞌睡，暖暖的炭火烘烤着，左腿有点发痒。母亲端来果盒，里面盛满了瓜子和花生，她招呼着客人，我局促地坐在那里不敢动弹。
　　 “你就是阿琴吧，长的真漂亮，大毛哥经常提起你。”
　　 “嗯，我是阿琴。”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说，感觉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家里来客人就躲起来，从来不主动叫人。
　　 我打量着她，果真是个瘦小的姑娘，皮肤白净，不像北方女子。
　　 “阿琴，一会我们一起送冬梅走吧？”
　　 “送哪去？”我突然坐直身体看着大毛。
　　 “送我回家，我就住在你们隔壁村子，大毛在邯郸开超市，我的理发店就在旁边，后来才知道我们是老乡，真有缘啊！大毛总和我说你的好，说等赚钱了接你过去，你可真让我羡慕呀！”
　　 送冬梅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地上的积雪已经堆了很厚，车子缓慢前行着，路过我们上学的田地，小河沟还有石拱桥。我所怀念的人，我心目中的大英雄，此时此刻就在我的眼前，突然就没了倾诉的欲望。这时，大毛的bb机发出滴滴的声响。
　　 “你的业务很忙？”
　　 “嗯，现在生意挺好的，尤其是过年前后上超市买东西的人很多。阿琴，过完年跟我去河北好不好？”
　　 “好。”
　　 大毛侧过头来看我，对倔强别扭的我来说，有这么干脆的回答，显然有些不太习惯。
　　 冬天的傍晚静悄悄的，大毛哼唱着那首悦耳醉心的歌：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
　　 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
　　 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望一望
　　 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