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渔舟】病(小说)
(一)
“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美好,都是无所不能的主给予我们的赏赐;如果你得到了病痛,都是无所不能的主因为我们所犯下的罪恶给予的白天惩罚。只要我们坚定不移的相信主,我们的各种烦恼和伤痛都会消去;只要我们坚定不移的相信主,我们的生活就会幸福,我们死了就会进入天堂,而不相信主的人,都会进入地狱,受到主的各种惩罚……”农舍临时改成的教堂里,无儿无女的老李头和其他的信徒们一起虔诚地听着传教士的演讲。
传教士是本村的一个老寡妇,十多年前,丈夫因为脑出血突然去世。丈夫活着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积攒下多少财产。无儿无女并且没有读过几年书的她生活一下子没有了着落。偏巧一个外地来村里传教的女传教士到她家里借宿。不知道那个女传教士都和她讲了些什么,没过几天,她就成为了一个信徒,开始在邻里中讲述着信教会有各种好处。没过多久,竟然在村子中发展了二十多个信徒。她用信徒们募捐的钱翻新了自己的三间老屋并改成了教堂,原本连圣经也读不下来的她坐上了传教士的位置。
略微有一点儿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在教堂里回荡着。“啊——嚏”老李头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人们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女传教士也停下了她的演讲。
“老李头,你怎么了?”
“好像是感冒了。”
“向万能的主虔诚地祈祷吧,万能的主会饶恕你的罪恶的!”女传教士很关心地说。
“向万能的主虔诚地祈祷吧,万能的主会饶恕你的罪恶的!”其他的信徒也向老李头劝说着。
老李头走到十字架前,把手放到圣经上,
“万能的主啊,请您饶恕我的罪恶吧!前天那条长虫(蛇)盘在小路的中间,它向我吐着信子。我怕它咬我,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打了它一下,把它赶到了路边的草丛里。我对着圣经发誓,我只想赶走它,不是要打伤它。万能的主啊,请您饶恕我的罪恶吧!阿门!”
“万能的主啊,请您饶恕他的罪过吧!”女传教士和其他信徒们一起对着十字架祈祷着。
过了中午,一星期一次的礼拜活动在信徒的虔诚祷告中结束。信徒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教堂,前面是一群年过半百的老人,中间是几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妻和用一只手拉着孩子的中年妇女,最后面是用手揉着太阳穴的老李头。
(二)
老李头的家离教堂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的路程。虽然不算是很远,可是得了重感冒的老李头还是在半路上休息了一次,才晕晕呼呼地坚持走回家里。
“怎么才回来?”老李头的老婆问他,一边要给他热饭菜。
“感冒难受,在教堂做了忏悔,回来在半路上又歇了一会儿。不用热饭菜了,我吃不下去。给我倒一杯热水,我想喝点水然后睡一会。”
“感冒药买了吗?”
“没买。”
“怎么没买?”
“我已经在教堂做了忏悔,主会饶恕我的罪恶的。上次感冒,我做了忏悔,没用吃药不就好了嘛。”
“你又怎么了?”
“前天在路中间有一条长虫,我怕它咬我,我就用树枝把它打伤了。”
“哦……买药的钱呢?”
“捐了。”
“怎么又捐钱了?”
“她说教堂里的水泥地面拖起来太麻烦,要换地板砖。每个人先捐五十元,我把买药的十块钱捐了,还欠四十块钱呢。”
“不捐了行不?家里没钱了,买药的钱都是和小卖店借的!”
“我们的钱都是主赐予我们的,修教堂的钱我们必须捐。下午你在去卖店借四十块钱,等我把上个礼拜刨的药材卖了就还他。我明天去教堂把钱捐了,顺便再做一次忏悔。我头晕,先睡一会儿。”老李头说完,一口喝下了那杯还有些发烫的白开水,拽过来老婆给拿来的薄被和枕头,一头倒在炕上开始睡觉了。她老婆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离开家向卖店走去。
太阳下山的时候,老李头的老婆做好了饭菜才叫醒老李头。可能是因为睡前喝了一杯热水,盖着被子睡又出了些许的汗,李老头的感觉自己精神了很多。吃了两碗米饭,又喝了几碗热汤,老李头的脸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好热,出去凉快凉快!”吃完了饭,和老婆简单地说了一声,老李头就走了家门。刚出家门不到五十米,李老头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三)
离老李头的家大约二百米远的卖店是村民们茶余饭后聚集的地方。特别是在晚饭后,没有什么事情的人都爱到这里凑个热闹。屋子打麻将的,打扑克的,看热闹的围坐在一张张桌了周围一边玩一边吵闹着。屋外的老榆树下,老李头和一群闲人们一边抽着老汉烟,一边侃着“张家长、李家短”之类新闻八卦。
“老李头,你的感冒好了吗?”旁边一个和老李头的年龄相差不多的老头问。
“上午做了忏悔,下午睡了一觉,现在好多了。信主的人有病不用吃药!”老李头非常自信地说。
“我听说你在前天打了一条长虫,是不是真的?”旁边又有人问。
“……”老李头又把打蛇的经过向周围的人讲了一遍。
“长虫是长仙,不能打的。你把它的脑袋打了,它就磨(方言:折磨)你,让你脑袋疼!”
“那年那个老王头就因为打长虫然后脑袋疼,吃什么药都不好使,后来就是老张太太“跳大神”给治好的。”
“你们那个是迷信,咱们信教,不信那个。就是真有长仙,它也不敢磨咱们,咱们有无所不能的主保佑着!”
……
春夏之交的晚风吹过来,带走了老李头身上湿湿的汗水,也悄悄卷来一片片乌云。乌云悄悄地合拢,天空下起了小雨。小雨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到了在树下聊天的人们的身上。有的人站起身,向家走去,老李头和更多的人则是躲进了卖店,期盼着雨停了在回家。狭小的空间里,抽烟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人们的头顶上云雾缭绕,有的人忍不住开始咳嗽起来。
九点钟、十点钟、十点半……这一场雨似乎和卖店里的人较上了劲,淅淅沥沥的下个没完没了,而且雨点也逐渐密集起来。打麻将的和打扑克的也陆陆续续地散了桌,终于有失去了耐心的人开始步入雨中。卖店里的人赿来赿少了,老李头向店主借了一只手电,也顶着雨向家里走去。
(四)
睡到下半夜的时候,老李头的身体突然开始发烧。虽然头上敷着湿毛巾,身体上只穿着内裤,可是依然散发着惊人的热量,因为高烧而干得发白的嘴唇上,似乎有表皮要脱落下来。老李头的老婆一边用湿毛巾给他擦身体,一边絮絮叨叨地嘟囔着,
“让你买药你不买,现在严重了怎么办!刚掉雨点时候不想回家,非要等着挨大雨浇!……外面不下雨了,我去给你找大夫吧!”
“不用叫大夫,可能是昨天的钱没捐够,主又惩罚我了!明天我去教堂,把钱补上,再做一次忏悔,病就会好的。”听到老婆要为自己找大夫,一直不说话的老李头急忙说道。
“听你的,都听你的,我看你的病什么时间能好!”老李头的老婆气得把手里的湿毛巾摔到水盆里,关了电灯,扭身坐到了一边去生起了闷气。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老李头浊重的呼吸声和时断时续的呻吟声。过了一会儿,老李头的老婆终究不忍心任凭他受罪,又打开电灯,开始忙碌起来。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天悄悄地亮了,高烧也退了一些的老李头也进入了梦乡。他的老婆穿好了衣服,开始忙碌新一天的早饭。
(五)
早上七点多钟,喝了一杯老婆准备好的凉白开,老李头迈着蹒跚的步子挪移到了教堂。略微有些抖动的手从衣兜里掏出来叠得整整齐齐的四十块钱放到十字架前,然后一边咳嗽着,一边再次开始了虔诚的祈祷。
“无所不能的主啊,请你原谅我昨天犯下的罪过……阿门!”
“万能的主,饶恕他的罪过吧,阿门!”女传教士一边用左手在胸前画着“十”字一边说:“回家好好休息吧,明天你的病就会好的!”
看着他的脚挪出了教堂的大门,女传教士急忙把十字架前的四十元和自己的怀里的钱放在一起,手指沾着唾液,又开始一张张的数来,
“一十、二十、三十……一千一、一千一百一……怎么不对呢?还有谁没交钱呢?……家里的大米快要吃完了,冰箱里的肉也没有了,今天得去买一些了。”想到这,女传教士从那一搭钱中数出了一些钱揣进衣兜里,把余下的钱锁进柜子里,然后锁上房门向卖店走去。
田地里的玉米苗已经长到接近有一尺多高了。这个时候,农民们的田地里已经没有了什么农活,闲暇的人们便不约而同地向一起汇聚。俗话说“吃惯嘴儿,跑惯腿儿”,村里的小卖店自然而然的就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主要的聚集点。
女传教士距离卖店还有很远就听见了那棵大树下隐隐约约的议论声。
“昨天,××家两口子又打起来了……”
“这事我知道,我还给劝架了呢?”
“为啥事打起来的?”
“还不是那点事,他老婆子信教,昨天把家里的钱又偷着捐出去了。”
“捐了多少?”
“听说是五十。”
“五十钱也不值得打架吧?”
“你们不知道,过年到现在才几个月,都捐了好几百了。”
“那样败家的老娘们就应该揍!”
“我是不信那个玩意,就是骗……”
正在聊天的一群人地发现女传教士走过来,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
女传教士低着头,似乎没有看见树下的人群,一头扎进卖店里,急匆匆的买了东西,付了钱,嘱咐店主帮助把大米给送到家里,然后便低着头急匆匆地向家里走去。
店外的大榆树下,人群的议论声又悄然响起。这一次话题变成了老李头的事。
“我一早看见老李头从她家起出来。”
“谁家?”
提起话头的人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向女传教士的背影撇了一个眼神。
“你说他们俩会不会有事?”
“不可能吧?”
“你也别说不可能,她家老爷们活着的时候,她也没消停过!”
……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些无聊的话题总是能吸引太多的人的注意。临近中午的时候,大榆树下的人群才在这样的这说长道短中逐渐散去。
(六)
老李头一边咳嗽着一边把脚步从教堂回来挪了回来,似乎是因为少了一块心病,心情好了很多。看老婆没在屋里,便用毛巾擦了一下脸上的虚汗,喝了一些凉水,然后又倒在了炕上,不一会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他梦见了自己一会儿是穿着棉袄坐在火炉边,感觉自己身上热得要命;一会儿又好像是穿着单衣站在冰天雪地里;一会儿又梦见那条被他打伤的蛇对着他吐着信子,然后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在教堂里,把手放在圣经上忏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有着一个冰凉的东西在他的胸前游动。“是我打伤的那条长虫来报复我了吗?”老李头艰难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她的老婆正在用湿毛巾冷敷他的脑袋。而在他胸前游动的也不是什么小蛇,而是村里大夫手中的听诊器。他动了动了身子,想要坐起来。可是身上似乎没有了力气,想动一下胳膊都很困难。
“你醒了。”村里的大夫看见他睁开了眼睛,便向他问道。
“我,我怎么了?”
“你感冒高烧,引发了严重的肺炎。”
“我已经把钱补上了,而且又做了忏悔,我的病应该好了。”
“你的病没好,建议你应该去检查治疗。”
“哦。”老李头应了一声,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暂时看,应该没有什么事了,最好是让他去医院接受治疗。多给喝一些白开水,有什么事情再找我?”挂完吊瓶,大夫对老李头的老婆说。
“麻烦大夫了,钱……过几天在给可以吗?”
“钱不用着急,我在给你留下点退热药,如果再发烧就给他服下去。”
大夫留下了一些药片,他详细地说了一遍服用方法,便离开了老李头的家。
去不去医院呢?去医院治疗,可是家里真的没有钱;不去医院治疗,老头的病会好吗?老李头的老婆很纠结。
主为什么还不肯原谅我呢?我已经非常虔诚的祈祷过了,女传教士都说过了,我的病应该马上就会好的,可是怎么还不好呢?老李头自己也很纠结。
老李头在自己的纠结中又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打针拔罐子,有病没好也去一半子”。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一觉醒来的老李头感觉自己精神了许多。当老婆又一次问他是否去医院时,对那个小教堂的迷信再一次完全占领了他的大脑。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主已经开始原谅我的罪恶了。也许明天我的病就会完全好了!”
……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李头的病就在药物的缓解和期待着“主”的原谅中反反复复。
一转眼就过了夏天,又过了秋天。当初冬的第一场雪到时来时,原本健康的老李头终于病倒在火炕上自己再也起不来了。偶尔街坊邻居的老头和老太太到他家里和他聊聊天,说说村里发生的大小“八卦”,也经常劝说他去医院接受治疗,然而对小教堂的迷信却仍然是那样的根深蒂固。
在他的枕边,放着一枚在小教堂里花钱求来的小十字架。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便把十字架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祈祷着主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