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少年】葛叔(散文)
我认识葛叔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我只知道他姓葛,至于名是什么他从不提及。我曾经好奇地问过但是他总是跟我打哑谜闭口不说,让我恨他的同时又迫切地想挖掘出他所有的故事。
葛叔是一个清癯的糟老头,没有什么大师范儿,胆子小,人又长得丑,不过这大概是我以偏概全了——他只是有几颗牙齿掉了而已。知识倒是渊博得很。
那时候的农村人在夏日就喜欢赶个早集。而葛叔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儿上早就捣鼓上了韭菜、辣椒、西红柿等小物件儿,到早集开市的时间,五彩的公鸡打完鸣,一条光溜溜的两头甩的扁担外加两个斗大的塞得满满的箩筐,一条瘦削的背影就准时地趟过河上了集。
“新鲜的韭菜、辣子,便宜卖咯……”这是葛叔的声音。
我曾调皮地跟葛叔说过:“叔,说句实话,这一集子的人叫卖就你喊得实诚……”
而正当他额头上皱起的纹如荷叶含苞待放时我一转嗓子:“只不过最没特色,真的哩,没一点儿水平哦,呵呵!”
“嗯……”葛叔迟了半拍这才反应过来。
“你个小崽子,竟敢调笑你叔子。”当葛叔抡起那只蒲扇般大的手掌时我早已借着身小的矫捷在离他好几米远的地方咯咯唧唧了。虽说葛叔想揍我的心思不止一两回了,只不过真逮到我却不会真打,至多在我的小脑门上轻轻地拂几下。
或是想到了伤心事的缘由,他在我调笑怒忿后总喜欢“吧嗒、吧嗒”几口自己种的土烟,他的嗓子之所以有点儿沙哑,大抵是土烟抽坏的原因吧。
大概是鸡鸣惹恼了邻村彼庄的狗叫,一阵阵的窸窸窣窣过后,整个村庄便在不大的时间里灯火通明、炊烟袅袅了。
上集是件大事儿,得穿的光鲜点儿的,这是我的认知。
早集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着,砍价的、叫卖的、闲逛的声音汇到一起,霎时间早集就如同炸了窝似的。各色的声音和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就这样翻开了农村忙碌的一天。
当太阳从东山头微露含羞时早集上的喧嚣声便几近消失了。
东家的骡子,西家的毛驴,一鞭子挥下去口中“嘚嘚儿嘟得”的吆喝后,沉稳的土地也像是晃了一晃,当坚硬的黄土地在日复一日愈加松软之后,一把把种粮如雨滴一般撒下,但这撒下的又岂止是希望中的来年收获,或者更多的是一种另类的期冀吧!大概这就是生活。
“葛叔,葛叔,换到糖了没?”我其实不知道葛叔的那两箩筐菜到底值多少钱,只不过和这个相熟的老头儿我从不问他的劳动力价值几何,在年少的我的眼中那些沉重且能果腹的东西只是能换来几颗解馋的牛奶糖而已。“你个馋嘴的猫子!”说话的功夫便从那洗的发白的中山装右下襟子里掏出几颗糖。
“你个小崽子啥时候能长大呢!”他矗在地上一只手扶着肩上不曾落下的扁担,另一只粗糙的手轻抚着我左摇右摆的脑袋平静而又安详地说道。
葛叔打我记事起便是茕茕孑立的。
他与我同住一个巷子,方正的院子收拾的齐齐整整,三两棵月季斜倚着身子偎在墙边,瘦削的如同葛叔的身材,只不过上面缀着好几个硕大的花朵,好看极了。
就是那几棵盆栽的菊也似乎比葛叔周正,绿得透亮的叶在风中摇曳着,远远地美过葛叔那几颗被土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扔下担子,美美地过上一顿烟瘾,葛叔的精神头便又来了。
从屋子里扯出两个小板凳,一人坐一个,他再续上一根烟,开始给我讲“古今”,或是孟姜女哭长城,或是嫦娥奔月,徐徐道来,再加上他自己的润色,我倒是听得眉飞色舞。有时候他讲故事,有些时候教我写几个简单的字。只不过即便如此他在我的眼里也是如若天人的。
他写得一手好楷书,年关的时候总免不了替旁人题几副对联的,当然我是其中之一,看他认真的样子我有点儿觉得他像极书里的老学究了。
那时的我曾猜测过葛叔的身世,或是后来迁到村子里的,又或者是入赘的,大概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一点儿,因为村子里识文断字的人太少,而他恰恰是其中一个,且葛姓也唯他一人。
我曾问过葛叔何以茕茕一人,葛叔回答的简单:“一个人活着是活着,几个人活着也是活着。而有时候一个人活着又不单单是为自己活着,或者也是替更多的人活着吧!”
“就如同这花,一生只开一季,璀璨艳丽过了,即便再零落成泥,它也芬芳馥郁了一生呵!”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道是太奇怪的话语。
葛叔逐渐的老了,鱼尾纹布上了眼角,身姿也愈加佝偻。只不过葛叔依旧坚持着该坚持的,我想那斗大的两个箩筐承载的岁月是将他笔直的身躯压得弯曲的罪魁祸首吧!
我常年在外,除了逢年过节才能拜会他一二,替他买一点儿土烟草外,平日里几近不见。葛叔逐渐的老去,而我亦不再稚嫩。
我不知道葛叔在我所有的记忆里占了多少分量,他在我所知中既不优秀也不失败,顶多就是在这世间走了一遭,就如同过江之鲫不过泛泛。或许除了与我相处的时间外他的生活也起过波澜吧,只不过最后静守了一段岁月。
多年以后,我站在曾经驻足的地方,再次记起这位清癯的老人,叹道:“记忆只是记忆,生命和生活的延续远不是记忆的思索与沉寂,生活需要生如夏花之绚烂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