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冬至一到，雪就来了。今冬塞北初雪来的有些晚，也特别。如鱼子粒一般，沙沙而来，未见朵朵洁白的花开。落于地上，叠加成瓷实的雪床，小如杨树枯叶片的褐色麻雀飞来扑去，雪地里深深浅浅的，如微风吹开的痕迹。
　　 地温偏高，雪粒落下少时便融化，雪与水的混合物拥来挤去，街道上大大小小的车辆似蜗牛在爬行。徒步走在道牙上，脚下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似乎又回到了少时那年……
　　
　　 一、
　　 也是落雪天，屋外白茫茫的，高高低低的雪堆，没有了干柴垛和秸秆堆的区别。母鸡们在檐台、窗台之间蹿飞着，爪子左右调换着高拿低放，眼睑慵懒地开合着；房檐下的家鸽“咕噜咕噜”地沉浸在它们的温馨世界里，热炕头上那只小黄猫紧闭双眼仍不忘憨憨地打着哈欠……
　　 唰……唰……父亲在扫雪。院子里人行道上的雪被掸去，横竖不成章法的砖头终于重见天日。父亲从西下房里拎来一个柳条编织的筛草筛子，扣在砖地上。哥急急地拿出老早就准备好的短木棍，递给父亲。于是长长的手指粗的麻绳被拴上去，搞定引绳后，父亲在筛子下撒上谷粒。筛子的一个棱边用竖着的木棍支起来，另外一边杵在地上。麻绳沿着砖头一直顺到屋门里，绳头儿死死攥在哥的手里。
　　 不一会儿工夫麻雀便成群结队赶来自投罗网，筛子下边、外面黑麻麻一片。哥两手并用，使劲一拉绳子，筛子扣在地上。筛子外的麻雀“呼”地飞到屋顶上，被扣在里面的麻雀四下里扑腾。父亲和哥配合着从筛子底下掏出二十多只麻雀，真是鸟为食亡啊，欢蹦乱跳的小鸟很快都没了气息，直接被塞进了火炉灰上，为寒冬奉献了些许热量。
　　 那个肉食稀少的年月，烤麻雀当真也是奢侈的美味。父亲在炉子旁拨弄，我和哥眼巴巴地瞅着。大约半小时后，黑乎乎的肉团子一个个出炉了。父亲小心翼翼地剥开雀腹，取出内脏，磕掉外面焦糊的黑壳，将粉红的肉团放在碗里。在勾兑好的盐、酱油里一蘸，那个爽口劲儿足以与时下流行的各种烧烤媲美。哥边吃着美味边嘟囔着：看你再来抢俺家鸡食猪食，俺先吃掉你！
　　 时至今日，每每忆起，那缕余香犹在。
　　
　　 二、
　　 我家落成最后一处新房的那个冬天。某天夜里，雪花扬扬洒洒落下，屋外没上鞋帮那么厚的积雪。
　　 一大早母亲无精打采，平素较磨人的我也知趣地闭了小嘴。父亲天麻麻亮就出去了，母亲有点六神无主。屋前邻居家的烟囱上空稍显清亮了的时候，父亲回来了。“饿狼叼走的，后梁底下只剩下猪仔的半拉皮，一滩血。”父亲脱掉白茬子皮袄，擦了擦胡子上的冰凌茬子，上炕盘腿坐下，绵羊皮裤欻拉欻拉地响着。母亲默默地拢着灶膛的柴火开始烧饭。“怪我，今年猪仔捉回来迟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母亲终于开口，“猪仔子个头小，恶狼还能叼得动。”
　　 冬天的小猪仔，养到来年后秋能卖个好价钱。这是母亲多年的习惯。那年母亲的希冀破碎在了一头恶狼嘴杈窝上。父母都忽略了一点，那年我家还没来得及砌起院墙，房子又在村子的最外围，夜间出没的牲灵们来去我家自然如入无人之境。
　　 猪仔没了，父亲恨不得将狼窝掀了。那时缺油少腥荤，一家几口都没沾上一滴猪血，反倒让那畜牲先下了爪子。父亲在外面转了几天后，终于有了动作。
　　 塞北的冬，雪铺满田野。每天早晨父亲摸着黑就出门，母亲熬好稀饭的档口父亲赶脚回来。起初几天，父亲都一无所获。又过了些日子，父亲用箩筐挎回来一只僵硬的大尾巴半大“狗”。父亲说是只母狐子(方言：狐狸)，哥和我得知不是狗后才都又开心起来。死狐狸被放在地上半天，冻僵的尸身慢慢软和起来。父亲用一根粗铁丝穿进狐狸嘴巴处的骨头缝里，吊在门框上开始剥皮。从狐狸的嘴唇开始向下拽，整个过程都是用手拽拉，或用拳头向下摁狐狸皮，到了爪子处才用剔骨小刀将爪子和肉身分离。这样剥下来的皮子才是完好无损的，剥离下来的狐狸皮是肉皮朝外，父亲再从口部翻出绒毛那面，然后从口部处装灌一些莜麦穰进去。狐狸皮再次鼓起来后，挂在屋檐下，有风吹过时，大尾巴摆来摆去，很是招人的一道风景。
　　 那个冬天，降雪分为多。父亲前后一共用榆条箩筐挎回来五、六只死狐狸。狐狸皮都是父亲细心剥下处理的，于次年春暖花开前以二十五元左右卖给了县收购站。父亲说皮子大小和绒毛成色决定皮子的优劣。那几个狐狸肉身被开膛破胸后，内脏下水不知所踪，肉身在大盆水里浸泡一天后，母亲煮熟为我们打了牙祭。那个冬天就连哥的几个玩伴都日日守在我家，生怕我们偷吃似的。
　　 兴许吃过几次后厌烦了那种煮起来的腥臊味，我便要父亲弄几只野兔回来吃，父亲斩钉截铁地告诉我说他从来不下铁丝套套兔子。我当时有些不解，于是背地里问母亲死狐狸是怎么回事，母亲只淡淡地告诉我说是父亲捡到的。
　　 记得那年春节来临前夕，有天中午母亲对父亲说：“别再下药了，那头恶狼恐怕早就跑回后山(当地指内蒙古大草原)了，你药不到的。只是可惜了咱家的小猪仔和那几只无辜的狐狸了！”
　　 从那以后父亲再没挎回来过死狐狸，我也终于明白那几只被我们吃掉的狐狸是父亲用毒药毒死的。
　　 春节过后，某夜又降下最后一场大雪。清晨，母亲早早起床生火烧饭。雪地上清晰可见几行动物蹄印，附近几片鸡毛像是雪景中的点缀。
　　 母亲察看了鸡窝，六只生蛋母鸡不知去向。父亲紧蹙眉头，盯着雪地里的蹄印说：“是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