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梦之瑶(征文·散文)
天快亮了?像问我自己。
杰弟翻了下身,轻答:刚麻麻亮。哥您醒啦?
醒一大会儿啦。我说:咋没听见鸡叫呢?该叫三遍了吧?
弟迷迷糊糊地答:营子里哪还有鸡呀!街里怕是永远听不到鸡叫了。
咋?我有点儿惊疑。
大玻璃窗无言地恬静、微亮。好半会儿,弟闷声闷气地:想听公鸡叫吗?你得去十几里外的东沟、西沟,那儿有养鸡场,鸡们漫山遍野撒着。公鸡肯定有,得留种孵小鸡啊!那儿的公鸡会不会按时打鸣报晓?没在意过。
也许人们都没在意。乡间近年在急剧变化:街里不光听不到公鸡打鸣,也极少看到猪牛驴马和羊群了。柏油路村街,洁净、光亮,约有二十米宽吧?街道两旁,高大、漂亮的民居,红瓦和镶嵌彩瓷的屋墙,亮丽而秀美;各家全是高门楼铁大门,门扇有的漆红,有的漆黑,色彩交映。推门进院,漫坡而上的皆是离地三尺高的屋前月台,一抹平的水泥地面,砖砌的花墙。月台周边的墙台上,摆放着一盆盆鲜灵的、五颜六色的花卉,对映着房前明丽的大玻璃窗,满眼是色彩斑驳的花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馨香。月台下,不算小的菜园,生长着黄瓜、茄子、青椒、西红柿等家常蔬菜;有的菜园周边的墙根,还养着芍药、牡丹或一架葡萄、几株果树。如此洁净怡人的庭院,哪里还容得猪拱鸡刨?没了家养鸡猪,吃鲜蛋肉类自有集市供应,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几家商店整日开门营业,想买什麽,省事省力又方便。
守家在地、亲历过乡村的贫饥和风雨成长的杰弟,八十年没离村,也许他身処渐变不觉变,但对“少小离家老大归”的我,观今忆旧,似在“穷乡变仙境”的梦幻之中——
……咯哏儿——咯哏儿——
暗夜。柴屋黑洞洞,窗棂模糊。不知谁家的公鸡高声叫了一声,顷刻,半条街的公鸡乱营似的吼叫起来。鸡鸣报晓,催醒了沉睡的庄户人。
鸡都叫两遍了,该烧火做饭了!鸡鸣唤醒的老爹,强睁开眼,就催娘出被窝。
沉睡中被推醒的娘,极不情愿地边起炕边嘟哝:睏死了……
娘真的很睏。娘也许刚睡一小觉,全家七口人的衣裳鞋袜等针线活,全靠娘灯下长夜苦熬。她迷糊糊地穿衣下炕,去院里抱柴,烧火刷锅做饭。
起来!都起来!不一会儿,爹又在催喊我和弟弟:快起来!剁草喂牛。
朦胧晨曦中,我俩摸进草棚剁草。牛嚼草的同时,我俩还要清理院落和牛圈,把牛们一夜排泄的粪便,铲扫干净,然后再垫上清扫院庭的干土。伺候黑黄两头犍牛吃得肚儿圆,我俩还要赶着牠们穿过村街的南胡同,去河边饮水。
这是春秋农忙季节。夏天呢,村南半条街的牛驴,都归我三姐赶进大山里放养。
太阳刚冒红,我三姐,十四五岁的苗条姑娘,头戴斗笠,腰挎蓑衣,站在街心,“啪!啪!啪!”连抽三响脆鞭,而后高声喊叫:
撒——牛——唻——
就这麽,三姐连抽完三响脆鞭,又连喊三声“撒牛来!”众牛驴们就慢悠悠地从各家门口走出来,聚集在街中心。我三姐数了数各家撒出的牛和驴,随即吼了声:“呔!走咧!”驴群在前、牛们随后,黑红灰毛色相间的畜队,浩浩荡荡、尘土飞扬地出了村口。我三姐紧步跟在牲口群后,边走边吆喝不听话的牛驴,就像个压后阵的大将军,好不威武。我羡慕死了。
牛驴们走后,猪们聚在屋门口,扬着头,一声紧似一声地“哼哼”,在向主人讨食;尤其那头被喊叫“老黑”的大母猪,领着一群小猪仔,狂躁地长声吼叫,众猪仔们也“吱——哇——”地乱声附和。这时候,高傲的大公鸡,带领着一群母鸡,也来蹲门搅局。只等得娘收拾完锅碗瓢盆,才腾出手来“伺候”这群“饿鬼”们……
这时候,阳光已经晒满庄落,也吸干了山野里的晨露。几家的羊群,该上山了,在羊倌们的吆喝声中,满街筒子的黑山羊和白绵羊,你拥我挤地徐徐出村。之后的很长时间,一股冲鼻的羊疝气味儿久不消散。
当长街和院内的畜类们都消停下来,娘又该去菜园里拔草、浇水,随手也拔回备用的菜。她该准备忙午饭了。
转瞬,农家院里飘扬起袅袅炊烟,继而又散发出饭香。在地里忙碌大半天的男人们,大多穿着破旧的汗衫、短裤,肩扛农具,陆陆续续地进了村……
茅屋破旧而又不太宁静的山村,给人以穷困、忙乱而又饱含温情的印象。
呜——呜——呜——
时断时续的汽车鸣叫声,又把我带回现实亮丽的新街村。
宽阔的柏油路上,各种颜色的小货车,带棚大客车或不带棚的中巴车、大型货车,一会儿一辆地从我眼前驶过。
不是集日,街上少有过往的人群;更少见青壮年男女。进城打工或经商,是当下成年人的潮流。留村的老年人或准老年人,也不像早年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地在田里苦受;播种、锄草、收割多都改用机械、化肥、农药。也有一些人下地,每天都是两头见太阳地轻松而归,少有疲惫的样子。多数老年人或半老年人都很悠闲、自在。有的一群一伙地在棋牌室玩牌或“看眼”;有的早晚散步锻炼:有些半老不老的男女学跳舞或扭秧歌;有的干脆坐在树阴下闲聊。我有时也加入他们之中。一次,我指着村外绿油油的玉米棵问:咋不见有人耪地呢?地里不长草吗?他们笑答:如今谁还耪地啊!您说的都是“老皇历”了!地里都撒除草剂,照样能让田里草死苗活地发暄,庄稼猛长!
什麽?什麽?我心里一惊:“草死苗活地发暄?”我太熟悉这句话了!
顿然想起儿时熟记的一个故事:有个名叫安福的人,从小就懒得干活。当忙季节,别人都汗流浃背地耪地,他怕吃苦,偷懒地躺在地边树阴下,一边搧扇子,一边嘴里连声唸叨:草死苗活地发暄!草死苗活地发暄!……
不出力,怕流汗,光唸叨“草死苗活地发暄”当然没用,结果他家的地里草不死,疯长欺苗,苗儿当然瘦弱难活。地里没了收成,懒人安福一年到秋只有挨饿、等死……
我怎么也没想到,当年懒汉安福的笑话,如今变假成真,水灵又壮实的庄稼棵,活生生地映在眼前;可怜那懒人安福,若活到当下,不但饿不死,没准成了“大预言家”嘍!
让人心生怜悯的,倒是那些早年辛勤苦受的祖辈们,他们一辈子披星戴月,饥肠辘辘,没有享受过一天现代科学和现代富有的物质文化生活。然而,我们也不必替他们难过,因为时代是没有办法超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