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志愿(小说)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嘴唇哆嗦了几次,才说:
“平吉,你说,报考哪个中专学校?”
“我要读一中。”平时就很安静的杨理平,此时声音更是细若蚊蝇。
“崽啊,你真不知天高地厚。你今年的学费还是从信用社借来的呢。你说,是报师范,还是报农校?”
“我要读一中。”杨理平要哭了。
“读一中,读一中。你要气死我?三年高中要多少钱?考不上大学咋办?就算考上了,我还要送你读四五年书,你是要了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男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了哀怒。
“随你便。”杨理平泪流满面地跑出了我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异常沉寂。
“你们父子俩是不是再商量一下?”虽然班上多考上一个中专生,就能多一份荣耀,但当了杨理平三年的班主任,我深知这孩子潜力很大,“能不能就让他……”
“老师,我家实在没办法。他妈身体太差,干不了重活,床上还躺着一个瘫痪了一年的老母亲,小儿子在读小学。我早就不想让平吉读了,但犟不过他,这几年我都是苦熬着。这次,我再不能依他了,我依不起他啊,我也被诊断患了胃癌,我怕影响他学习,瞒着没告诉他。”
男人用颤抖的手在杨理平的志愿表上填上:新阳师范。
望着那个佝偻的背影,想起失声痛哭的杨理平,我哀伤而茫然。
当杨理平以中考全县第二名的成绩接到新阳师范的录取通知书时,他父亲已瘦骨嶙峋,卧床不起,疼痛难忍。亲戚想方设法弄来几支杜冷丁,开始还能让父亲有几小时的歇息,后来也失效了。
那天雨下得好大,母亲喊平吉出去帮忙把鸭子赶回家,他父亲竟然拧开了电灯,结束了苦痛。
安葬完了父亲,杨理平担着木箱和被子,走进了新阳师范。
放国庆假时,杨理平和初中同学来学校看我。考上一中的几个同学胸前戴着白底红字的校徽,很是神气,喜悦地谈着高中生活的新鲜事。新阳师范是我的母校,一样有白底红字的校徽的,而杨理平胸前空空的,我感到了他眼底的忧伤。
国庆节后不到一个月,传达室周师傅喊我接电话,我迟疑地抓起话筒:
“你好,我是新阳师范教务处,请问您是杨理平的家长吗?”
“啊?”
我惊愕,但马上回过神来,忙说:“是呢,有什么事吗?”
“想请您明天八点来学校一趟。”
“杨理平违反校规了吗?”
“是,具体情况见面再说吧。”
我僵在传达室,杨理平会违反校规吗?明天我一上午的课,哪有时间呢?可当我想到杨理平告诉他的学校领导我是他的家长的时候,一种温暖,一种超越师生的情愫在心里晕开,涌起了一种推开一切也要去看看他的责任感。
来到新阳师范,正是学生早餐时间,教务处还没上班,我知道这个点也难找到杨理平。我就在告别了六年的母校校园里走走。那一排夹竹桃还在,那几棵大槐树还在,我们的教室,我们的宿舍还在,琴房还飘着动人的音符,美术室里大卫的雕像还是那么俊美,断臂维纳斯还是那么优雅……
我转了一圈,回到了校门口,杨理平正站在“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校训碑下向校门口张望,我知道他在等我,我庆幸自己来了,不然,他会多失望啊。
“我在寝室熄灯后用手电筒看英语,被生活辅导员抓了。说我既违反了寝室纪律,又不忠诚教育事业,专业思想不牢固,不想当小学老师。一定要通知家长,扣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您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妈连村庄都没出过,我奶奶还躺在床上……”
“我知道,理平,你别急,问题会解决的。”
教务主任说,为了警醒其他学生,教育他们牢固地树立做一名小学老师的理想,不但要扣杨理平一个月的生活费,还要给他警告处分。
我说:“杨理平只是违反了寝室纪律,至于学习英语并没有错。现在农村教学水平落后,一个中师生毕业后并不一定教小学,而农村初中非常需要英语老师……”
我现身说法,据理力争,终于免除了警告处分,至于扣了的生活费,我代他在总务处用现钱买了回来。
杨理平读师范二年级的时候,我又一次以他家长的身份来到了新阳师范。
“杨理平留下请假条,说家里有事就走了,旷课三天。有同学举报他是去参加高考了,我们想证实一下,杨理平回家了吗?”
“杨理平是回家了,他父亲病逝了。”想到杨理平的眼泪和挣扎,我坚定地撒了谎。
等我再送走一届学生时,杨理平师范毕业了,回到了他初中的母校——成了我的同事。
一期下来,全镇期末统考,他所担任的语文和历史都是倒数第一,班级管理也很混乱。
学校安排我跟他再续前缘——结成教学上的师徒关系,我发现,杨理平字写得规范,普通话标准,教案写得很好,作业批改也很详细,但语言表达力不强,性格内向温和,组织教学到不了位。
我告诉他,学生很会欺软怕硬的,你要镇得住他们,让他们听讲,才能提高成绩。
“老师,您知道我的心不在这里,我多想在一个实验室里,搞我的研究啊。”
“但是你现在已经在这个岗位上了呀,不能误人子弟的。”
“老师,我努力吧。”
第二期期末考试,他担任的科目教学质量有所提高,但还是没能跳出全镇倒数三名的行列,被校长淘汰,由教育办重新分配到最偏远的川寨中学。
我听说,杨理平又参加了两次高考,但都以几分之差落榜了。
后来,又被安排到了最偏远的小学——瓜麓山小学。
一年春节,杨理平带一大袋金银花来看我,头发胡须很久没修剪了,衣服也不整洁,鞋子上满是泥巴,消瘦不堪,精神颓废。我留他吃饭,喝点酒,他的话也多起来:
“瓜麓山小学四个年级,只有我和一个代课女老师,我们只能搞复试教学,我教二、四年级,她教一、三年级,学生吵闹调皮,很难调教。
放学后,学校只剩下我一个人,开始,我也乐得清静,但慢慢地我才知道那种彻骨的孤独比死亡更冰冷。
我开始和那个女老师交往,那女老师说,只要我不离开瓜麓山小学,她愿意跟我。我累了,也不想再走了,就窝在这山窝吧。
正在我们张罗结婚事宜的时候,瓜麓山回来了一个军官,是女老师的同学,女老师选择了做随军家属,离开了瓜麓山。”
杨理平那一届的同学搞“十年同学聚会”,邀请我参加。十年时光,他们可都是卯足了劲,茁壮成长,有的都长得我不认识了。
我忽然发现杨理平没来,班长说:
“老师,我们也是这几天联系同学时才知道的。”
“他怎样了?”
“他患肺癌,去年已经离开了我们。”
我不能煞全班同学的风景,勉强支撑着搞完聚会活动,和几个学生驱车来到这个三面被山包围的荒凉的村小。学校已经放学,一个老师也不见,只有几个孩子在玩丢沙包游戏。
我问一个年龄大点的女学生:“你知道一个叫杨理平的老师吗?”
女孩眨眨眼睛,说:“知道,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还告诉我们做过风筝呢。他那天在讲台前吐了好多血,第二天就死了,就埋在那儿。我妈妈说,杨老师是憋屈死的。”
我们来到学校对面的小山岗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隆起的土丘,荆棘丛生,连块石碑也没有。
我跌坐在坟头,瘫软如泥,忧伤成河。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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