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池塘上的楼房(征文·散文)
前些日子,我有事去了一趟久违的故乡。一位本家大哥见了我,非要拉我去他家新造的楼房喝茶。盛情之下,却之不恭,我便跟他去了。
这是一座比较气派的三层小楼。外墙从底到顶贴着明晃晃的瓷瓦,塑钢的窗子样式新潮,防盗门高大结实。楼内也做了装修,客厅宽阔敞亮,有些房间还铺了木地板。由此可知,往日一贫如洗的大哥,如今已经鸟枪换炮了。
但是这座洋气的小楼,却与周围的环境很不协调。院墙外除了黄土地,就是塑料大棚,没有大树和青草的浓荫翠绿。各色破碎的塑料袋,挂在一些稀疏的灌木枝条上,随风飘舞。泡面盒、包装盒等废弃物,随处可见。
青少年时代,我每年都要回故乡。因为下乡插队等原因,我还在故乡度过了一段比较长的时光。由于至爱亲人相继故去,好些年来,我已经很少回故乡了。流逝的岁月,已经剥去了故乡穿着久远的衣衫。以至于曾经熟悉亲切的故乡,已经让我辨认不出旧时的模样。比方说,这位大哥家的楼房,我就说不出是建在哪个位置了。见我有些疑惑,大哥告诉我:“这就是过去的‘南湾涯’啊!”我故乡的方言,是把池塘称作“湾涯”的。
大哥的话,让故乡那曾经秀丽的影像,又在我的脑海中鲜活生动起来。这是个不算太大的村子,呈东西走向。一条不太宽的土路贯通全村,路两旁是一条条曲曲弯弯的胡同。路边胡同旁,以及农家小院里,到处是浓荫蔽日的大树,把个村子包裹的郁郁葱葱,绿意无限。如果从远处望去,整个村子就像低垂在原野上的绿色云朵。在阳光的照耀下,其间隐约闪烁着几片温馨的金黄——那是农家院落的土墙。
小的时候回故乡,我总感觉那些曲曲弯弯的小胡同,既貌似相同,又似乎各有各的神秘。于是,便吸引着我一条一条地逐个跑去看个究竟。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了,那些胡同之所以给我一种不同的神秘感,完全是因为那些年代久远的大树。由于栽种者的喜好不同,不同胡同院落里的树木也是不尽相同的。比方说,有枣树、榆树、桐树、槐树、椿树、杨树等等。这些不同的大树,便也把样式格局基本相同的胡同和院落,装点出了不同的形貌和情趣。
虽说地处北方,但那时的故乡是不缺水的。村子的四周,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池塘。乡亲们根据它们所处的位置,分别称它们为“东湾涯”、“西湾涯”、“南湾涯”、“北湾涯”等等。就连村子的中央,也有一个又大又深的池塘,名字叫做“大湾涯”。这些池塘,大约是故乡的先人们,为了分流储存雨水而挖成的,历时已经十分久远了。池塘边那些根深叶茂的大树,便足以证明这一点。
爷爷奶奶和大伯父住的地方,在村子的西头,离“南湾涯”和“西湾涯”都很近。春暖花开时节,早晨醒来的时候,推开窗子,随着明净的阳光涌进屋子的,除了混合着泥土气息的花木禾草的馥郁芬芳,还有那几泓春水的沁人清爽。正因为近在咫尺,“南湾涯”和“西湾涯”,便成了儿时的我常去玩耍的乐园。
“南湾涯”也叫“南柳湾”,是一片比较大的洼地,其中有三个大小不一的苇塘。四周的田地,比洼地要高出两三米之多。像河堤一样的陡坡上,野草茂盛。坡顶周边,杨柳环绕。苇塘之中,芦苇青青。春夏时节,微风吹杨柳,姿态婀娜;细雨打苇叶,旋律曼妙。当我离开故乡以后,每当听到《沙家浜》里郭建光那个著名唱段“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的时候,眼前便会浮现出“南湾涯”的倩影。
“南湾涯”里的那几个苇塘,是鸟儿们的天堂。我常和一帮小伙伴出没其中,乐此不疲地捉鸟玩。以今天的眼光看,这样的行为不够文明绿色,不说也罢。值得一提的是,在“南柳湾”周围的杨柳树中间,夹杂着几棵好似无主的大枣树。金秋时节,枝头硕果累累。有一天,我正跟几个小伙伴在苇塘中玩水。不知不觉间,一阵大风倏然刮起。几个小伙伴一跃而起,欢呼着“洗澡去!洗澡去!”争先恐后地冲向岸边。我不由有些纳闷儿,这不就是在洗澡嘛,还要去哪里洗?大风刮过,青红相间的枣子撒落一地。当他们捡起枣儿大吃大嚼时,我方才恍然大悟——他们是去抢着拾枣子吃。在故乡的方言里,“洗”与“拾”发音是相同的。
“西湾涯”是一个东西走向的椭圆形池塘,池水又深又清。周围的垂柳棵棵都有合抱粗。其中东头那棵最大的,两人不能环抱。树身中间,已经有了一个粗大的朽洞。邻近的人们,喜欢在这棵大柳树下说古道今。人们说,其它那些垂柳们,都是这棵老柳树精的儿孙辈。因而,它也就像守护神一般,带领着自己的晚辈,不失尊严地看护着这方宁静的池水。
“西湾涯”周边的一棵棵垂柳,细密的枝条如瀑般垂向宁静的水面。宛如少女飘柔的长发,似娇还羞地遮护着自己清秀的面庞。池塘里,生长着一些莲藕。春末夏初,荷叶的翠绿,沁人心脾。荷花的水红,清灵透彻。荷丛之间,三三两两半透明的鱼儿,露着淡青色的脊骨,自在地游来游去。池塘岸边,一只只金色或绿色的青蛙,鼓着一对大眼睛,傻傻地望着天空出神。
我经常去“西湾涯”套青蛙捉鱼。套青蛙的活扣儿,是用冒着挨马蹄子的风险,从马尾巴上揪下的长须挽成。将活扣儿拴在一根杆子上,悄悄地对准木呆呆的青蛙头部,猛然往上一提,一只漂亮的青蛙便被生擒活捉。在没有什么玩具的童年时代,一只青蛙可以是我大半天的玩伴。当然了,这些不幸被捉的青蛙,在玩耍一阵以后,多数还是会被放生回池塘的。如今的故乡,孩子们还会听到阵阵的蛙鸣么?
捉鱼的方法,主要是“诳”。将一块四方纱布,四角绑在木棍上,中间放上一些鱼食置入水中,过些时候提上来,就会有几条小鱼在里面活蹦乱跳。我也曾无师自通地学着去钓鱼。记得有一回奶奶生病了,我用大头针做了个鱼钩,挖了一些蚯蚓,想钓些鱼给奶奶熬鱼汤补养。折腾了半天,还真给我钓到一条巴掌大的鲫鱼。我拿着鱼兴冲冲地跑回家以后,可把奶奶给高兴坏了。大娘大婶们,也都直夸我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用鱼钩钓到鱼啊,因而让我自豪了好一阵子。对于有些人乐此不疲地到养鱼塘去钓鱼,我很不以为然,那也叫钓鱼么?
村子里的池塘,不仅是我们这些孩子的乐园,也是鹅鸭们的。那时的乡亲们,家家都养着一些鹅鸭。每天清晨,它们被从窝里放出来以后,便嘎嘎地欢叫着,摇摇摆摆地走向自己熟悉的池塘,在那儿尽情地嬉戏觅食。天色向晚之时,又纷纷爬上岸来,甩甩羽毛上的水珠,鱼贯而行地走回自己的家去。我曾经很纳闷儿,这些鹅鸭怎么这么聪明,不仅来来回回都认路,就连下蛋也要跑回自己的家里!
如今的故乡,应该说是已经更换了新的装束。村里铺了柏油路面,草顶土坯墙的房子,也已被砖瓦房甚至是小楼取而代之。新则新矣,却已难觅昔日之亲切。那些幽深的胡同,繁茂的大树,都已踪影全无。因而,整个村子也就有了一种一览无余的浅薄与粗俗。而那些诗情画意的池塘,更是早已人间蒸发。比方说,“南湾涯”被填平做了宅基地,“西湾涯”被种上了大棚菜。而那个又大又深、我晚间去游水常常会觉得心虚发凉的“大湾涯”,则干脆成了个快被填满的大垃圾场。
儿时的故乡是贫穷的。那时没有包装袋、快餐盒、泡面盒、饮料瓶子和塑料薄膜之类,偶尔有个酒瓶子啥的,人们都会派上别的用场。难得一见的香烟糖果包装纸,都会被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当做收藏品保存起来。至于衣服鞋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没人舍得乱丢乱扔。所以,那时的乡村,贫穷得只剩下原始的美丽,连生活垃圾几乎都不会产生。至于泔水粪肥,要么喂猪,要么归田。因而,污染源也是基本没有的。
我的故乡,位于全国驰名的蔬菜之乡寿光。村子里的人们,大多数也因为种植大棚菜、做一些与蔬菜有关的生意,而走上了富裕之路,比如那位大哥。如今村子的周围,昔日那份充满生机的水波绿意,已经被明晃晃的塑料大棚所取代。因为贫穷,人们想改变现状、想尽快发展致富,这很正常。但是也许是因为这种心情过于迫切,使得人们对原本应该珍视的一些美丽视而不见,甚至是弃之如敝履。比如那些大树,比如那些池塘。“摧毁乡村”,有位故乡朋友这样形容当下的农村。而曾几何时,故乡的长者们,常常用“填井填湾,瘸腿瞎眼”这样的谚语,吓唬那些不爱护水井池塘的调皮孩子们。
让人感叹的是,这种视而不见依然还在延续。就像那位大哥,在说起自己的宅基地就是“南湾涯”的时候,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感伤与留恋。说起来,他也是光着屁股在这些池塘里玩大的。我不由想起了他的父亲,一位整天背着粪筐,在庄稼地里转悠忙碌的朴实老汉。“你只有不糊弄庄稼地,庄稼地才会不糊弄你”,是这位老汉的口头禅。显然,因为有了更高额的经济收益渠道,已经使那位大哥不再像自己的父辈那样,一往情深地挚爱土地、依恋土地了。他尚且如此,他的子女后代呢?没有了这样的情结,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亦将渐行渐远。
在衣食无忧的当今,我很想回到儿时那安宁秀美的故乡,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每当我回想起儿时故乡消失了的那些美丽,总会不由自主地生发出一种怅然,或者说是虚无之感。在这样的瞬间,会觉得生活很是空洞苍白,寡然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