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檀香.某人杯】山上有高风(散文 征文)
1
病体初愈,可以外出散步了,妻很欣慰。感觉体力尚可,一时心盛,想去登北山。念头刚一起,就觉得北山已经在等我了,迫不及待地动了身。妻不忍拂了我的兴致,一路陪着。
正是盛夏,天热得如同烤炉。北山脚下的几泓碧水和岸上柳荫,却多情地送上一丝清凉。妻说,还真是来对了。
与北山的缘分很深。早在二十七年前,北山就已经在等我了。它等我在村庄上完了小学,在乡镇念完了初中,在县城读完了高中,就给我发了一张入山的门票——那年夏天拿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被我一直看作北山最诚意的邀请函。
北山的诱惑先是出现在父亲的口中,他比我早了三十五年来到这个城市,与这座历史名山相遇,并在山下完成了六年的中学学业。他说康熙皇帝东巡时就登过北山,帝王圣迹至今仍存。然后出现在名为《吉林旅游》的小册子里,册子是北山公园早年出版的内部资料,一本吉林名胜古迹的说明书,尤以北山着墨为多。书中还单立条目,特别介绍了一位同时被誉为“关东诗豪”和“东北有史以来四大书家之一”的本土名士成多禄,清末民初在北山上留下诸多墨迹,字字珠玑,句句璎珞。至今犹记得其中一副楹联:五载我重游,桑海高吟诗世界;一层谁更上,乾坤沉醉酒春秋。一字一句背下来,向往得不行。只是未料想过,先贤成多禄的遗风遗韵、遗书遗诗将影响我一生的学术旨趣和文化追求。
我与北山的缘分,就是我与成公的缘分。说是来登北山,其实是来拜见成公的。等我的也不仅仅是北山的草木与建筑,更是成公的风雅与情怀。
幸亏听了妻子的建议,带上了手杖,才使游山访故之兴不至于因体力不支半途而废。一步一步敲击着上山的石阶,忽然就想起了九十多年前成公病愈后的一句诗来:“一筇孤步觉身便”。意思是,能拄着手杖走路了,顿觉身子骨轻便了许多。
以前读成公的诗,为他的病体担忧过,也为他的病愈欣喜过。成公的病在腰上,自寒秋经严冬至孟春,“展转枕褥者二百余日,持杖而行者近六十日”,病了足足大半年。我的病也在腰上,且深入骨髓,手术后已卧床三四个月,如今步履蹒跚,拄杖而行,无论如何也模仿不出名士的从容之态,却仍可享得共同的山水之乐。
我有恙而北山无恙,我是来北山祈福和养心的。北山早已从昔日康乾二帝东巡时登临过的圣山,摇身变成了百姓乐游的市民之山。市民之山就必然关乎平民的福祉,一花一草,一亭一台,处处都贴着心呢。
2
妻子也常来北山,尤其在荷香满湖时。这次她却没过多地流连于湖畔,反倒提示我说,你身体不好,该去药王庙拜拜。是该拜拜,表达心灵深处的敬重与仰望。药王庙始建二百七十多年来,来拜药王求健康的人很多。名冠东北的北山庙会,多半是指每年农历四月二十八的药王庙会。庙会盛况年轻时经历过多次了,图的无非是喜庆和吉利。
船厂勃兴后,新城矗立时,昔日稀薄的人烟日渐稠密起来。乾隆初年,北山药王庙始修。说是庙,却与一般寺庙不同,庙内奉祀天皇伏羲氏、地皇神农氏、人黄轩辕氏,药王孙思邈、药圣李时珍,以及岐伯、扁鹊、张仲景、华佗、葛洪、陶弘景等历代名医。我无论来拜还是来谒,拜谒的都是圣哲先贤。
成多禄早年多病,幸尔有母亲瓜尔佳氏悉心照料,病痛渐轻,才能专心读书。母亲来过香火旺盛的药王庙吗?是否曾面对“神医”为爱子祈福驱病,祷告平安?
道是人杰而地灵,地灵出人杰。吉林成氏世居山西洪洞,后迁河南确山,清初调归京师。康熙朝有八旗实边之举,成氏被拨迁到吉林打牲乌拉,传至成多禄为第七世。松花江畔相距仅三十余公里的“乌拉双城”——打牲乌拉城是清室贡品基地,吉林乌拉城是吉林将军驻地(省城),都算是好地方吧。成多禄从五岁(实际不满四周岁)开始识字,六岁时能熟读背诵“四书”,八岁时便能作诗。其后,又学习经典古籍及古赋、律赋、散文。几年之间,无论是诗、文、赋,还是杂作,都能下笔成篇。十六岁这一年病愈,从打牲乌拉城来到吉林乌拉城,以名多禄、字竹山参加童子试,竟列为案首。榜上有名,该游兴大增吧,登上北山一览江天也未可知。
这辈子能与北山相遇就是天赐的福气。我到吉林读书时已经十九岁,带着父亲的口碑和《吉林旅游》初游北山,正值深秋,红叶枝头,黄叶铺地,将寺庙亭台映衬得古色古香。寺内与寺外静谧安详,诗心与画意完美邂逅,情与景难辨界限,物与我彼此相忘,任谁都不由得倾情融入。正如白居易“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我二十多年未离开吉林,不能说没有北山的多情牵绊。
在童子试中独占鳌头的成多禄,开始以才名享誉城乡。吉林本是满族发祥之地,一直崇尚骑射之风,重武轻文。成多禄开始识字的那一年,官方才设了文考棚。文风初兴,便有才子的横空出世,的确令人眼前一亮。
为参加十二年才举办一次的特招贡生考试,成多禄又一次来到省城,寓居在崇文书院,被书院山长、苏州大儒顾肇熙收为专课弟子,学习读经、读史之法以及百家之书,然后走进了吉林府拔贡考场。预选中名列第一,选拔中再次傲然榜首。
光绪十七年(1891年),二十九岁的成多禄举家迁往省城,加入吉林府学教授周德至先生创办的“雪蕉诗社”。坐拥吉林城,他的人格修养与胸襟志趣也被唯美的山水所浸润。在环城的山水中独占鳌头的北山,便是他读书、习字、作诗、修心的道场。时至今日,书法界仍流传着他当年在北山关帝庙习字的佳话。
关帝庙是北山最早的庙宇,乾隆皇帝东巡吉林时,曾为该庙御题“灵著豳岐”匾额。成多禄就在关帝庙的西廊房暂留轩内练字,仅“福禄寿”三个字就连续写了三个月。每写完十张,就将宣纸摞放一起,用刀刻透,观字形笔划是否一致,以此检验手笔功力。据说练字所用的宣纸竟装满了一大车。
到底是勤勉出真功。他在吉林第一次写碑,是为铭安将军遗爱碑、希元将军德政碑书丹,立在敕建的祠堂里。其后又撰书《重修乌拉圆通楼记》,刻碑立在打牲乌拉圆通楼前。而眼前这座北山,日后还将留下他为代省长王树翰、县知事于芹书写的多通德政碑和牌坊,以及更多的笔墨纵横和诗意挥洒。
二十四岁曾以拔贡身份进京朝考,被父亲病重的急电召回。然后一再错过,参加顺天乡试时已经三十一岁了。乡试前参加国子监考试,在八百人中考得第一。孰料其后又事与愿违,一入乡试考场就“感寒大病”,昏昏然不省于事,只好退出。一向顺遂的命运竟跟他开起了残酷的玩笑。
既有的人生轨道接连出现变数,他将何去何从?多禄之名寄托着传统的愿望,但竹山之字仿佛一开始就有某种暗示和隐喻。自此,芸芸众生中少了一个金榜题名者,吉林却多了一个名垂青史的书法家和诗人。这是家乡之幸,也是北山之幸。
3
我走到半山腰处的泛雪堂就停歇下来。百级台阶已在身后,脸上和后背涔涔流汗。仰头看到白底黑字的“泛雪堂”牌匾,凉意顿生,沁入心脾,瞬间将热汗挥去。
泛雪堂是昔日文人墨客吟诗作赋、集会畅饮和民间艺人说书讲古的场所,旧有匾额是同治、光绪两代帝师、大学士翁同龢题写。其间原委,与喜爱翁氏书法的成多禄有直接关系。有说是成多禄集老师翁同龢的字而成,有说是并称吉林三杰的成多禄、宋小濂、徐鼐霖三位好友在泛雪堂小聚,商议后请来翁同龢到这里题写匾额。与人间烟火相伴相生又若即若离的先贤往事总是令人口舌生津。
因旧匾早年佚失,包括本城的文史耆宿在内,谁也无缘见过翁同龢真迹,亦无老照片佐证。余生也晚,更无一睹真迹的荣幸。翁同龢逝于1904年,而彼时吉林三杰刚刚聚在齐齐哈尔副都统程德全幕府之中,尚籍籍无名,断无邀来翁同龢的资历。何况泛雪堂建成于1925年前后,早已仙归道山的翁同龢更无亲历实地题写匾额的可能。种种传闻实为时空穿越的因缘附会,真相已在时光的浸泡中变得模糊不清,如同一个无法考证的传说。
吉林三杰在同一时空的相遇,最初是在童子试的考场上,彼此相见不相识;其后在齐齐哈尔副都统、黑龙江将军程德全的幕府,亦时聚时散;最后是在晚年均定居北京之时,往来唱和,觞咏流连。无论我们多么希望发生,无论听上去多么合情合理,都无法否定这样的事实:时空交错中从没有留出这样一个缝隙,让吉林三杰聚会于包括泛雪堂在内的吉林北山,更遑论有翁同龢在场。
泛雪堂的翁同龢真迹,事实上是成多禄在龙沙幕府中结识的好友张朝墉的收藏。当年制成匾额后,手迹被藏品的主人张朝墉和成多禄带到了他们共同寓居的北京。
毕竟是北山啊,心想事成的奇缘总还是有的。2015年5月24日,翁同龢“泛雪堂”原迹宿命般出现在香港的一场春拍。三个大字遒劲有力,落款“翁同龢谨书”,并钤有“翁同龢”和“叔平”两印,后面还有张朝墉的题跋。吉林本土收藏家康意江先生为此激动不已,委托友人专程赴港,以五十万元高价如愿捧回这件“无价之宝”。
原来张朝墉去世后,真迹辗转流失到日本。差不多就是在同时,也就是日据东北时期,匾额竟也遗失。新中国成立后更换为书法家杨国华书写的欧体“泛雪堂”,但“文革”期间亦被破坏。直到1980年,吉林本土书法家那致中先生凭借对翁氏书法的了解和想象,重新题写,沿用至今。时隔九十年,翁同龢真迹的重回故地,让多少人谛信不疑,只要有足够的虔诚,就能见证所有未了的因果和因缘。
“脚底烟云堪憩息,眼前城市隔喧嚣”,这是宋小濂题写的泛雪堂楹联;“图画本天成试看四壁云山万家灯火,楼台平地起且喜大江东去爽气西来”,这是徐鼐霖题写的关帝庙翥鹤轩楹联,与成多禄的题联相映生辉。毕竟是家乡的北山啊,吉林三杰终能跨越时空地聚首,甚至与有缘的晚生对话倾谈。
4
蓊蓊郁郁的林木荫护和丝丝缕缕的微风轻拂,将北山营造成世外的清凉世界。青砖、灰瓦、红柱的寺庙群就掩映在浓密的绿意之中,涌动的人流时隐时现,别有一番静谧意象。恍惚中,我觉得成多禄,甚至吉林三杰,都在眼前的游人之中。
过了泛雪堂,前面是关帝庙和药王庙合成的一个建筑群,游人一般都是从关帝庙的南门进入,从药王庙的北门出来。先哲垂范,药王护佑,又是一轮身心的洗礼。
药王庙的北门,隔着小广场正对坎离宫的南门。说不清在过去许多年里有多少次经过坎离宫前,都是一走一过,这回心境不同,略一思忖便拉着妻子,轻轻步入。
坎离宫资历晚,创修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名称源于《易经》。“坎”是水,“离”是火,所以又称水火神庙,原为供奉太阳神、太阴神的道家宫观,现已改建成佛家庙宇。都说北山上佛、道、儒、俗杂糅共处,无论在关帝庙、药王庙,还是在坎离宫,但见殿堂之间,诸教合谐,皆可印证此言不虚。
在清末乱世中,1897年是个很普通的年份,是纷繁的历史风云际会中的一个间隙。三年之前,成多禄与徐鼐霖乡试不顺后在北山萧寺中读书。彼萧寺是哪座寺庙?可能是从前练字的关帝庙,也可能是玄天岭上的真武庙,但是眼前的坎离宫尚未修建。也正是那一年,甲午战争猝然爆发,使成多禄的视野从科举一隅转向整个天下。“男儿生长天地间,不能为将宜为使。”一年之后,时值戊戌维新,他慨然立志,“学以致用,今其时也”。本是热血男儿,他要出山报国了。
出山,出的就是北山吧。暂离北山福慧之地,来到奉天城(沈阳),投奔甲午名将、盛京将军依克唐阿幕下,不需再以科考来衡量的学识,到了“经世致用”的时候。
再次回来,差不多已是二十年之后。
这二十年,浓缩了他一生的起伏跌宕。依克唐阿将军病逝后,又经庚子之变,他无奈回乡,后辗转进入齐齐哈尔程德全幕府,意外也是必然地赢得了三年绥化知府的贤名政声,又因官场污浊而挂冠离任。清末新政中,由黑龙江将军改任黑龙江巡抚的程德全以病请辞,他陪同游历江南;程德全东山再起,他随任于奉天巡抚和江苏巡抚衙门中。两度江南之行,他以诗会友,结交了一批文坛名士。生命从此拐了个弯儿,不复在官场中随波沉浮。文友中有“晚清四大词人”中的朱祖谋、郑文焯,有“江南三铁”(篆刻家)中的“苦铁”吴昌硕、“冰铁”王大炘,有西泠印社的创始人之一王福庵,有梁启超和郭沫若的老师、国史馆纂修赵熙,还有诗人夏敬观、陈锐,等等。“年来载遍江湖酒,惭愧名贤到处迎”。人称成多禄“素孤介,寡交游”,却被名贤簇拥,应该是觅到知音了吧。诗是诗人的通行证,书是书家的心之声。
沧浪亭集会、拙政园宴饮、网师园题壁、寒山寺纪游、邓尉山赏梅、普陀山留别,几番豪游与唱和,足以顿悟山水之理,滋养般若心怀。从未有过的潇洒与豪放,将塞外名士的丰神气度流芳于江南。
然而,一场再华丽的梦,也终有醒来的时候。大清王朝猝然覆灭,文化生态骤然巨变,不再有诗书度日的氛围,不再有儒家文化的气场,他先是迷惘,继而彷徨,只能从戚戚然江南回到东北。齐齐哈尔故地,还有他的好友宋小濂、徐鼐霖。
一篇游记,记的是北山的历史,写的是世间温情。
夫唱妇随,一对才子佳人。
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