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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青爹，你吃过饭了吧？
　　 吃过了，吃过了，请进屋里坐啊，什么风把李婶吹来了呀？
　　 是呀，无事不登三宝殿呀，我们晏家里到你们颜家里总有个三五里地吧！
　　 哦，哦，李婶是不大爱串门的，当然咯，当然咯。
　　 有事又是另外一回事呀，青爹呀，你猜猜看。
　　 ……
　　 猜吧，猜吧，猜不出没有关系，我不会像刘婆婆那样罚你跪沓凳的。
　　 你还真是一个老二流子呢！
　　 看你哟，我的屁股还没有坐稳你就发火，别人还夸你好客呢。
　　 有话就说，有……
　　 啊，真是一个火爆脾气呀！好，我说吧，青爹，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今天做了个月下老人呢。要不，你瞧瞧，我这件大红格子的确良花衣穿在身上不是挺好吗？
　　 这关我什么事啊？
　　 这当然关你的事呀，你屋里不是有一个宝贝女儿吗？
　　 李婆婆，你起码有四十多岁的人了吧，是这个样子跟长辈说话的吗？
　　 哎呀，青爹，别这么穷讲究呀，如今就是这个样子呢。少姑娘宝贝，老姑娘宝贝，回阁的姑娘家也是宝贝呢。
　　 你这张嘴，唉！……宝贝女儿怎么样，女儿宝贝又怎么样，我家明姑娘还是要复婚的，你去操自家姑娘的心吧。
　　 你起码有六十多岁了吧，怎么这样子和晚辈说话呢？
　　 知道了我的贵庚，还这样子和我说话就是不礼貌……多气人！
　　 啊，您您您，您您您，我全“您”转来行吗，求您火爆子脾气还小一点行吗？我全知道了，明姑娘不会复婚的，跟着那个黑心狼有什么好处呢？不扶犁，不掌耙，不挑担，拣精的，挑瘦的，花起钱来淌水儿似的，老子留下的甩光了，过去的一套不灵了……
　　 你少说点行不行，我的脑壳好胀人呢。
　　 怎么能少说呢，那黑心狼日不晒，夜不露……
　　 李婶，李婆婆……•
　　 哦，我的嘴，哦，真是糟糕！是呀，那个黑心狼太不应该了，我们的明姑娘长得如同花朵一样，他还学夜猫子偷食……
　　 李婆婆，我家明姑娘不复婚还不行吗，看你这张嘴！
　　 我这嘴，唉，真是的。哟，当然是不复婚呀，不过，明姑娘总还得嫁人吧，总不能老呆在娘家呀，女人嘛，生来就是苦命。
　　 这真的是与你无关，谢谢李婆婆。
　　 怎么可以这样说呢，您都六十多岁了，没儿没媳，就是有点积蓄也不能把女儿养在娘家呀。女儿嘛，要吃饭，要穿衣，要涂脂抹粉。女人嘛，总是赔钱的货！
　　 李婶，李婆婆呀，你，你……
　　 您说我么，我当然也是女人啦，要不，我怎么知道女人有这么多难处呢，再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呀！
　　 李婆婆，你这嘴……你就不怕长疔疮吗？
　　 这都是小事情，只要您不用身边的那根牛鞭抽我就行了。明姑娘终身可是大事情。我晓得，她是壬辰年的，您算算啊，您算算，整整三十岁啦！三十岁还小吗，女人就是不能年纪大，年纪大了还谁来要。我昨天看见了她，唉，怪可怜的，水露露的眼睛不见了，脸上的红晕也飞走了，眼角的鱼尾纹倒是起来了，额头上修的铁路一绺一绺的。瞧，跟我的差不多。唉，唉，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卖不出去咯。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瞧，刚才给你添的茶又没有了。
　　 您怎么可以这样小气呢，您找一个武高武大的女婿，不是可以给您多挑几担水吗，还用得着这么小气。
　　 不见得，不见得，如今武高武大的男人多的是，不见得都挑得起水呢。
　　 您这就是瞎子摸象了，我们晏家里的小牛伢子呀，长得武高武大的，滚圆滚圆的，要力气有力气，要体魄有体魄，像模像样的，哎呀……
　　 哎呀，这有关我们家什么事呢，我总不能雇来挑水吧？
　　 怎么不能呢，不雇，不雇，他是义务呢，只要你青爹答应一声就行了。
　　 你……你……你……
　　 我当然是来做媒的，我先头不是说过吗，我昨天晚上不是做了个梦吗，梦是这样的，我再说给您听听……
　　 好，好，有话就讲，有话就讲。
　　 提起小牛子呀，哼，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他长得五尺六高，一百五六十斤重，宽胸阔面，背直腰圆。还是那句老话，要力气有力气，要体魄有体魄，像模像样的。当然咯，人谁能十全十美，小牛子皮肤就不怎么白，眼睛有点大，这又算什么缺点呢，皮肤黑还不是太阳晒的，还不是四季风吹的，他又不是坐办公室的，当然就黑咯。
　　 后生倒是武高武大，贵庚呢？
　　 哟，看我这人，小牛伢子庚寅年十月初三日寅时生，今年十月初三日寅时整满三十二岁，虚岁三十三，我看年纪不大，一点也不大。我听许多人说，大人物都是这个年纪结婚的。
　　 可他不是大人物呀，十年前他就应该结婚的呀。
　　 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十年前，他的额上不是刻着字吗？哈哈，真是好笑，额上刻了字就不能结婚了，鬼都不上门了。要不，我才不提这门亲事呢。
　　 不提也好，也好，我也要放牛去了，你走吧！
　　 哦……哦……青爹，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您搞错意思了，听我说，您急什么呢？那小牛子呀，不光是长得好看，还了无牵挂，家财富足，爷死了，娘故了，外甥侄儿一大路，不担心有拖累。如今的姑娘兴讲这一条，家里的稻谷也有几十担，钱也攒了好几千，新式房子五间，老式油漆家具一整套，衣食住行，样样齐全，只有九金樟木床上差一个……哎哟哟，看我这嘴巴……
　　 那样说，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咯？
　　 正是的，正是的，要不，我今天怎么穿上这大红褂子呢。
　　 你的大红褂子是白穿的，告诉你，我家明姑娘不嫁他。
　　 为什么呀，是小牛伢子配不上吗？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家明姑娘配不上人家小牛伢子。你想想，我家明姑娘是结过婚的，再嫁就是二婚了，人家小牛伢子还是一个红花郎，倘若是嫁给了他，我家明姑娘还能做得起人吗？不行，不行，无论如何不行！
　　 哎呀呀，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呢。这没什么，全包在我的身上，刚来的时候，小牛伢子还跟我打了赌……哎哟哟，看我这嘴巴。你想想，现在，小牛伢子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端起饭碗对东风，把酒邀明月，又是这么大的年纪了，能不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吗？再说，他那宽敞明亮的房子，那又明又亮的家具，那一叠叠的钱，一堆堆的谷子，没有一个人帮他守住能行吗？男子无妻财无主呀，妇人无夫身落空呀，您不为人家小牛着想，也得为自家明姑娘做打算呀，他是您的闺女呀。
　　 就是咯，小牛伢子这好的条件，就应该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我家明姑娘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的。
　　 难啦，难啦，现在黄花闺女又少又年轻，根本就没有相称的老姑娘，高对高，低对低，寡蛋对臭屁，明姑娘配得上小牛伢子呢。
　　 我说李婆婆，你今天早上漱了口吧。
　　 哟，是呀，我洗了口呀，看我的这张嘴。当然咯，事实是这样的，有什么办法呢，人家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哪个十几岁的黄花闺女愿意陪一个庚寅年生的小伙子睡觉呢？他们不愿意也好，明姑娘才有八字哩。昨天我见了明姑娘，跟她说了个意思，她也只笑就是不答应。我说老郎疼婆娘，少郎讲名堂，一个三十岁的二婚女人不去找少郎也好。小牛伢子会疼爱明姑娘的，昨天，他跟我打过赌。
　　 看你这张嘴……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您要是招待的话，我是吃得进，也屙得出，哎哟哟，看我说那门子事了。
　　 好吧，算了，算了，我佩服你这个快嘴李翠莲了。我还得去你们颜家里走一走，访一访，不能只听你一个人的。
　　 我看算了吧，颜老倌合晏老婆，颜晏好，走访什么呢！
　　 你呀，你呀……
　　 我呀，我就是小牛伢子的婶子呀。
　　 哦……
　　 2
　　 小雨婶子，你好呀？
　　 哟，青爹，是您呀。红喜妹子，快端椅子来，筛茶来，拿烟来，快呀，快呀！
　　 别客气，别客气，我是到这里来随便走走看看的。
　　 不会的，我就知道您忙，怎么能随便来呢，还没有吃饭吧?我家里有面粉，有面条，您吃一点啥，我来给您做。
　　 别客气，别客气，我早就吃过了。
　　 既然早吃了，也就早该饿了。还吃一点吧，来尝尝我的手艺。今早上烧火时，火就笑得咯咯地响，我就晓得今天有客人要来。这不买了味精，酱油，辣椒粉吗，您怎么老客气呀！
　　 不客气，不客气，要不，我怎么登你小雨婶子的门哪。实话说吧，我来找你是有一件顶大的事情……
　　 哟，您是来买猪仔的吧，您真不走运，昨天才散窠，多乖的小猪仔子呀，个个都是三十多斤重，才一块五角钱一斤呢。唉，您真不走运。
　　 我不是来买猪仔的，不是的，我家有两只大猪。
　　 哟，那您是来粜谷的吧。我那男人说，自家的稻谷今年还多了呢，只是价钱不好，才十五块钱一担，我们怎么要您老的谷呢。
　　 我不是来粜谷的，你不要打岔，我是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情来找你的，你要是少说两句，我不就说完了吗。
　　 我正听着呢，您瞧，我的一盆衣服还摆在那里，我怎么就不听您的呢，就是您的闺女明姑娘的事吧。
　　 你怎么晓得的咯？
　　 我当然晓得，我早就晓得了。前几天，快嘴李翠莲亲口对我说的，我能不晓得么，我是什么人呀！
　　 快嘴李翠莲都说了一些什么咯？
　　 她呀，她说，燕青老倌子有一个出了门的大闺女闲在家里，问我晓得么，我说怎么不晓得呢，水灵灵的，鲜花一样的妹子，方圆十里谁不晓得。她又问我说。把明姑娘介绍给小牛伢子合适不合适。您猜我怎么说呀，我哄了她，说不大合适。您猜她怎么说呀，她说，我就不相信一个黄花郎配不上一个半路嫂，真是天下奇闻。我当时就哈哈大笑，笑得她摸不着头脑。
　　 ……
　　 哟，青爹，您的脸色怎么就这么难看呀，一定是少吃了油，我真该好好下碗面条给您补补身子。
　　 不，不，你说吧，我也摸不着头脑呢。
　　 我就对李翠莲说，你搞错了，搞错了，我的意思是说明姑娘配不上小牛子。
　　 哦，你……
　　 您别慌，我当然只能这样哄她。要不，她怎么好意思出门呀。小牛子就是她的亲侄子呀，我能不让一点脸皮给人家么？
　　 李婆婆怪热心的呢。
　　 是呀，怎能不热心呢。今年正月间，我亲眼看见小牛子给了五十斤腊肉给他婶子，他婶子许了愿的。哼，要是我做媒呀，小牛子早就盖上鸳鸯被子了。
　　 五十斤腊肉做一趟媒人挺划算的呀，这小牛子还蛮富足呢。
　　 您还夸他，他呀，最没出息了。没有一点点大丈夫气概，眼睛只看到鼻子尖，还不如一个女人。唉，别提了，别提了，提这号人干什么。
　　 小雨婶子怎么就这么大的气呀？
　　 还不气，不气的才是傻子龟孙呢。我嫁来的那年，他才十七岁，十七岁的毛小伙子懂得什么，王书记要他搭开斗争会的台，他硬要犟着扒完碗里的饭再去，王书记火了，抓住这小子就要去斗，亏得我那男人求饶讨好，才免去了这一茬事。
　　 没有斗争小牛子吧，多亏了你屋里的男人呢。
　　 亏个鬼，还不是白吃了亏。人家说，丈夫第一关心事，受恩深处报恩时。他呀，哼，哼，说起来我就有火。
　　 怎么那么大的火气呢，你还不到四十岁呀
　　 您老莫说笑话。您不是要我跟您说正经的吗?小牛子呀，只怕还以为我男人给他讲情求饶是应该的。您评评理吧，前年，我男人找他借了一担谷子，去年出薪时他讨了一次。去年遭旱哪，谁不晓得，我拿什么还他。今年刚一出薪，他又来讨，我火气一来，就赌气还了他。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前年借的谷子，今年才还，他不就报恩了吗？
　　 他暂时还不是您的女婿吧，您怎么老帮着他说话呀。那个恩情是借一担谷子能报得了的吗，他就是给我一担谷子也报不了呀。悔不该呀，悔不该呀，真是一担米养个仇人，一斗米养个恩人。
　　 一斗米养个恩人，一担米养个仇人？
　　 我男人求饶讨好的那几句话是无价之宝呀，何止值一担米。再说，他不该那样小气，那担谷子就是送给我男人也不为过呀。当然咯，我们不是那号人，不是要他的东西，可他也不该今日讨明日催吧。怪事，真是怪事，狗咬了屙屎的人吧。
　　 ……
　　 他那时讲得多好听呀，左一个小雨婶子，右一个小雨婶子，说我们家里缺粮可以到他家里去挑，将来有了就还，没有就不还。其实，他那谷子已经存放了四年，快要坏了。我算是看透了，豆腐嘴巴刀子心肠，一时猫脸，一时狗脸。
　　 别来气，小雨婶子，反正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你过去了，我还没有过去呢。别人做他的媒我就去打破。话怕详，屎怕尝，看哪个老猪睡死了，敢把女儿嫁给他这号人……哟，青爹，您又怎么啦，脸色怪难看的，还是让我下碗面条给您吃吧，猪油酱油辣椒粉味精一放，包管好吃，您就不要老是客气吧！
　　 没什么，没什么，你这屋子里真是怪，秋天了，还有蜂。
　　 当然有风，冬天的风还会大。小牛子太小气了，谁不说他小气呢，刮鼻屎当夜饭，屁眼里抠一下，嘴巴里嗅一下。青爹呀，不是您我还不说呢，这门亲呀，您是开不得，将来难得失悔。
　　 果真开不得？
　　 开不得，万万开不得，如今姑娘少，二婚姑娘别说要找红花郎，就是到天上去找牛郎也找得着，明姑娘跟着小牛子能有什么好处呢？
　　 李婆婆不是说他无牵无挂，无连无累吗？
　　 没父母，夸孝顺；没儿女，夸干净。无牵无挂有什么好，他要是不小气的话，他父母的病不早就治好了吗?就是不能完全治好，睡在床上总比睡在土里强吧。
　　 当然，当然，是太小气了，父母就成了累赘。他屋里不是存钱几千，存谷几十担吗，不是新屋五间，家具一套吗？
　　 是呀，攒钱好比针挑土，花钱好比浪洗沙。攒起东西来，跟他死去的老子一模一样，六月不点灯，腊月不生火，讨饭的来了拴上门，拜年的去了寻不到人，一条丝瓜吃两餐，早晚餐都是稀饭。老子划了一个富农，儿子只怕还是要划一个富农呢。当然，那小子花起钱来也不要命咯，他经常做夜猫子，五块钱偷一次油吃，谁能保险世界上没有骚货，哪只猫儿见腥又不吃，没有的事情，没有的事情，谁知他那个存折还在不在。去年向我讨那担谷子，我说没有，那个遭雷打的，还想打我的主意呢。
　　 哎哟，你这个婶子，哟，我的耳朵怎么就痛起来了。
　　 耳朵痛起来不要紧，只是明姑娘万万嫁不得小牛子呀！
　　 哟，我的耳朵越来越痛了。
　　 哎呀，您老讲客气话，连面条都没有吃一根，人家讲起来，我会脸红的，您老人家走好哪，不送哪……
　　 ……
　　 温庭筠菩萨蛮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