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韵】乡村旧事之五(散文)
孝子“绑哥”
百善孝为首,善者效忠,于家于国同理。乡间旧事中也有曾出名但不远扬的孝子。所谓乡间孝子,就是在百姓几十年的街谈巷议中冠以美名,且一生从善,不做恶事,没有人诋毁其名誉的人。虽为一介草民,生活困窘,位卑低等,但众乡亲的心中却有一杆善恶分明、孝悌有榜的秤杆,世代平衡着道德的浮沉,荣辱着村庄过往的生灵。孝子“绑哥”这个丑八怪,在老家的三里五乡很受敬佩,十里八乡同样流传着美名。
——题记
一、
小时候常听西河大鼓演员在乡场说书弹唱,这历朝历代的人物故事中都有“四海扬名”的忠勇义士、武道剑侠、王侯将相,总使人感到历史故事是英雄与奸佞的传颂及贬斥,上升为艺术形式,美化与鞭笞着形形色色的人间过往生灵,成为家喻户晓的传统故事。演绎中的历史人物,生前连缀的故事情节,大都非常曲折、非同寻常,大忠大奸之徒,千秋百代地流传至今。
然现实的村庄故事,是有一些小人物所构成。有位被乡里乡亲公认的孝子“绑哥”,在生前是三里五乡出名的乡间小人物。早已作古的绑哥,在村里人们的记忆中,疤麻丑怪、身材五短,裤裆里能钻狗,一副天生的罗圈腿,走路一拽一拽地两边摇晃身子,并且有一副看不清东西的、不知道是近视还是散光远视的望天猴眼。可这人言语和善,心肠热情,勤劳节俭,礼让乡邻,是好人一个且中气十足。绑哥之所以出名,必有杨名四方的道理。一件事令人不得不服,十二岁时,独自把客死他乡的父亲遗骨,从五千多里外的老关东生生打包背回了老家。这其中的运输过程,从自己的背上开始,沿路要饭逃食几百里,没钱买票,逃票扒上火车,在自己不认地图,不识一个大字,不知远近,不懂天南海北的道路交通,只凭心中牢记的老家村庄名字的情况下,辗转回家,下火车后又只身讨饭行走几百里,终于把自己客死远方的亲人骨尘带到了故土……
少年的绑哥,何等不凡!这与“四郎倒骨”的历史故事,类于一辙!一个是古代的将门之后,一个是近代的百姓贫民。然四郎是成人,绑哥是孩童少年。
二、
绑哥的孝行自此名扬乡里,老幼敬仰,传为佳话。那是上世纪解放前日寇侵华战争期间的事情,距今已久。
绑哥之所以名字有个“绑”字,听说也是有讲究的。旧社会封建迷信观念浓厚,如果夫妻结婚后不生育,或是缺男少女,不像现在去送子医院对男女双方进行生育检查并进行医疗指导,而是去求神佛保佑,步行到远离村庄的青石山,求青石山老母给恩赐娃娃。这恩赐娃娃也有讲究,据说是先在神佛面前烧香磕头,再掏香火钱,许愿后由大师出面,用红线绳绑住一个泥娃娃后回家,之后不久女人便会开怀生育,按索绑的娃娃的性别不同给家庭带来男孩或者女孩。这必须是虔诚的真心才会灵验,步行二百多里,带着贡品油香钱物,烧香祷告,恳请青石山老母赐子。再拴住娃娃,绑上红绳……
这绑哥的上面本是有个女孩子的,可是女孩子出生后已经过了好几年了,就是不见弟弟妹妹的影子。据说是他的父母盼不到传后的儿子,开始着急,亲临青石山参拜了青石山送子老母,焚香叩首,尽用以上的迷信手段求传宗接代的娃娃,才绑住了这个男孩,之后父母喜得贵子。幸得日后有男孩子顶门壮户,全家自然高兴万分。先不说这封建观念是否正确,但那时候众百姓的愚昧与信仰很感动人,何况是朝圣多年的神灵呢?感动神灵,天命转运,不管怎样,绑哥还是从娘胎里呱呱坠地了。
这绑哥的命运还是不咋滴,来到这世间虽然是件高兴事,但是他出生在旧社会的穷苦人家庭,后来赶上灾荒年经,日寇又发动侵华战争,民不聊生,难以糊口。本来面带喜庆、佛面慈心、聪明伶俐的小孩子,在忍饥挨饿的环境中难以生存,食不果腹,变得骨瘦如柴,令人怜惜。父母眼见年经不强,土地又少,收不入口,眼看要养不活一家四口,就打算给十几岁的女儿赶紧找个婆家,一方面是减少一张吃饭的嘴,另一方面也是为不至于让孩子们饿肚子受苦,这十大几岁的女孩子不久就找了婆家,置办简单的婚礼后,嫁到婆家过日子去了。
绑哥的父亲有家远房亲戚,居住在不远的县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这家亲戚嫌老家日子穷不好过,关东地带能养活人,就随一些邻居一并下关东了。已经去了一年多,最近一段时间给老家来信,说他们那里就是冬天太冷,明显的人烟稀少,能开荒土地种植粮食,还可以做个买卖营生,吃花不愁,能够活命。还希望老家能有人前来做帮手。绑哥一家正愁没粮下灶,一听说这个消息,绑哥的父亲便想趁机投奔亲戚,到关东闯一遭。可绑哥的母亲放心不下刚出嫁不久的女儿,不想让丈夫带一家人远走他方。但是家里确实揭不开锅,与其说讨饭要食在家里饿死,倒不如前去关东投奔亲戚,或许到那后有吃有喝,能保活命。最后夫妻俩商定,先由男人带着儿子前去看看,要是能在那站住脚,有吃有喝的,能够活命,日后再回来人把女人接走。这样一方面有人在老家照顾女儿,一方面爷儿俩在一起也有个伴。做这样的决定,期望日后有能填饱肚子的好日子过,不再过忍饥挨饿、要饭讨食打饥荒的日子。
爷俩从年后开始做准备,在家过了正月十五,便带了些出门的盘缠,又拿了些自家做的糠窝窝、菜饼子,带了床铺盖,带着些棉单补丁衣服,还有些随身的碗筷生活品,一条线绳,旧麻包片,箩筐等物,三十七八岁的父亲和八岁的儿子,推一辆独轮车,按亲戚来信的地址,要到关外的齐齐哈尔去闯天下。父子二人一路讨饭下步撵走下去,儿子在独轮车前拴条绳子,帮爹爹拉一程,累了爷俩在路边坐一会儿,渴了喝口水葫芦里带着的凉水。儿子实在走不动了,父亲就叫他到独轮车上坐一会儿,自己一个人推车行走。一路上要饭讨食,风餐露宿,先沿路赶奔北京城,在到那打听通往关外的道路。因为父子二人没出过远门,这听说行程近五千里的关外黑龙江齐齐哈尔,正常情况下步行前往,半年左右能够到达。
这远途脚力迁徙的生活是真够艰难的,一路上逃难的百姓向关外走去,拄棍挑担的,推车赶脚的,人流不断。路上的行人相互攀谈着打听道路,怀着强烈的求生求财欲望向关外的方向涌去。听说那里新建了伪满洲国,有日本人在那里开矿生产,雇佣中国人当劳工干活,那里工业发达,厂矿用人多,容易挣钱,还地场宽,能开荒种地,到那里后保准不愁吃喝。受这些传言的蛊惑,父子二人蛮有心劲,每日除讨饭要食之外,时刻不停的向前赶路。当父子二人穿过繁华的京城,一路向东来到山海关跟前的时候,屈指算算,离家已经一个多月的时间了。长途跋涉,开始还行,慢慢疲惫起来。赶上现在渐渐春暖,身体更加劳累困乏,一下子感觉前面剩下的三千多里地的路程瞬间变得是那么遥遥无期、不能到达,手中推着的独轮车也因为长时间的磨损颠簸,本来很老朽的车辆,木轱辘行走起来推着相当吃力。好歹沿路跟好心人讨了些黏糊糊的脏黑油,不断地抹在已经磨损严重变细的轮轴上,独轮车才不显得那么沉重了。到是身边的火车道上时而有冒着黑烟拉着鸣笛呼啸而过的火车,听说是从北京往返吉林奉天的,但是那不是闯关东的穷要饭花子能随便搭乘的交通工具,这路还是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究竟哪一天能到达齐齐哈尔,能找到那边的亲戚,这都是说不好的事。按说,正常的盘算是半年时间,秋凉前后能到达那里。可谁说的好呢,一路上饥饱劳碌,要饭讨食的日子,只要不生病,饿不死,不出意外的话,盘算着秋凉前是能到达的。
一路走啊,走啊!顺着大路,经过村镇城乡,独轮车最终断轴报废了,没办法丢在了路边,爷俩背了些简单的行李,怀里揣着讨饭的碗,手里各拿条打狗的枣木棍,混在叫花子队伍里继续向东北行走,鞋子烂了,只好光脚,衣服破烂了,脸上脏兮兮的,真成了十足的花儿乞丐了。但是爷俩横下一条心,不能懒惰,更不能吃饱找树凉睡大觉,熬时混晌,得过且过,那样在半年的时间内是走不到齐齐哈尔的;而是要强打精神一直走下去,争取尽早到达齐齐哈尔投亲戚。
日月如梭,岁月荏苒,绑哥爷俩昼行夜伏沿路乞讨,出山海关,过沈阳、四平城,来到伪满洲国的新京长春,再转过哈尔滨城,又折身向西北方向前进。老少二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齐齐哈尔地带。远望这片荒凉的地区,人烟比内地明显地减少了。匡阔的原野上,市区便在眼前。这是个在荒凉地带矗立的城市,当时是伪满政府的统治区域,满清政府在这里只是日本人的傀儡,日本关东军在这里强霸天下,胡作非为。虽然地域宽阔,夏季凉爽,但面对这个不算繁华的小城,爷俩还是像找到救星一样。亲戚的来信地址,说明了在城北一带的大概位置。等他们找到这里时,打听到亲戚一家已经搬走,搬到了远离齐齐哈尔市郊的一片垦荒屯,离这儿还有一百多里的路程。衣衫破烂、食不果腹、瘦骨嶙峋的爷俩,只得夹着讨饭的破碗和枣木棍子,相互搀扶着继续赶路,此时的饥肠辘辘,更是苦不堪言,穿着打扮以及形象,类同活鬼一般……
三、
亲戚家终于辨认出绑哥的父亲,是通过对话对上号的,从形体上辨认已经难以分清模样。于是见面后接风扫尘的一顿饱饭,绑哥的父亲可劲往嘴里吃,风卷残云般把多日不进粮米的胃口塞得饱饱的,令亲戚一家瞠目结舌,可肚腹涨满后难受得厉害,不多时间,便被撑死了。绑哥也差点一命归西。原来人饿极了后不能一下子吃得饱饱的,这饱食后的胃口,不等消化食物,就已经给涨破了!乐极生悲,虽然亲戚一再提醒奉劝,不叫他爷俩吃的那样狼吞虎咽,那饿死鬼般的吞咽,在亲戚一家的瞪眼观瞧中,一点办法也没有,饭食是一家好几口人的,肚子是这爷儿俩的,碰到管饱的饭食,这爷俩已经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没命的造呀,结果出人命了!
绑哥的父亲刚来这里,一命呜呼!绑哥差点丧命,被亲戚拉着拽着哭着慢慢散步走着,才躲过撑死的这一难。然饥饱劳累,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接着高烧不退,人事不醒。正赶上大热天这里天花流行,绑哥染上了天花,浑身斑点泛起,继而肉皮斑点开花生疮,流脓打水,破破烂烂的,花罗着花,满脸满身,从头到脚,身上无一处不溃烂的,这天花长得太厉害了,这可怜的小生命很快临近死亡。老天爷不睁眼,穷苦人命短灾长!
四、
亲戚家在这里也不是很宽裕的,一方面开垦些土地种地为生,在农闲时节便到有植物的树丛中砍柴堆积,以便做饭和入冬后的取暖。再有就是从老家带来的简单的厨艺,摆个小面食摊,经营些烙饼面条饺子油炸果子之类的生意维持度日。看着这刚到来的一老一小,都成了自己家的丧门星,心里也是非常无奈,既同情又感到倒霉。在绑哥的父亲临死之前,曾把儿子叫到身边叮嘱,要是自己真的死了,一定要儿子早晚把自己的骨尘带回老家,不能把自己留在这远在天边的地方做孤魂野鬼。年少的儿子似乎懂得了父亲的话语,哭着点点头。那时看来,这个愿望就是一个临死之人的心意罢了,实现起来是非常难的事情。况且,受天花瘟疫折磨的绑哥,究竟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亲戚把绑哥父亲的尸首做墓浅葬,没有棺椁成殓,就在荒野不远的地方挖坑坯垒,席卷包裹后堆坟薄葬了。长天花一病不起的绑哥,奄奄一息,亲戚好歹求医问药,汤匙灌喂,再喂些米粥稀饭将养,这孩子居然命大没死,顽强地活了下来。几个月后,病愈的绑哥已经变得面目皆非,本来还算秀气的小脸形成了疤麻丑怪的样子,眼睛发花,看不清东西了。人更瘦小,弱不禁风,此后发育受阻,改变了正常人的身形和面貌,便成了一个十足的矮人丑八怪模样!这丑八怪死了父亲,整天以泪洗面,哭哭啼啼的好不令人心酸难受!
转眼已经进入深秋季节,绑哥随着父亲死去的时间延长,又在亲戚的劝导下,渐渐淡忘了悲伤,他开始帮亲戚家收获庄稼,捡拾丢在地里的大豆和高粱,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和家务活。这八岁的孩子身边没有父母,也很自觉,每天早起晚睡,不撒懒耍滑地跟大人们学着干活,开始过不吃闲饭的日子。本来他生过一场大病后变得非常丑陋,别人不愿意理睬,可他天生聪明伶俐,嘴上会说,时间长了也挺讨人喜欢的。有那些大豆高粱和玉米面保障每天的足够吃喝,慢慢地随着能吃饱饭,绑哥的身体开始壮实起来,帮工替活也更勤快了。
按离家时父母定下的规矩,只要父子俩到东北后找到了亲戚,就尽快地求人给家里写封书信,说明当时的情况,叫家里人放心。这家里接到书信的日子原定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之前,看来现在这种情况已经过期了。绑哥老家的母亲肯定着急,在等着自己男人和儿子的消息。父亲刚到时一顿饱饭给撑死了,自己又生场大病险些丢掉性命,落了个疤麻丑怪样子,把眼睛也弄的看不清东西了,这怎么能叫老家的母亲和姐姐知道呢!万一知道了,母亲还能活吗?丑陋的绑哥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找到亲戚家长辈说明了这些事。亲戚略微沉吟一会儿,便能拿定了主意,先不要绑哥着急给家里去信,等到过年时再写,把实情告诉家里,等家中接到信的时候,已经过了旧历年,省的一家人在年关接信后伤心难过,过不好年,拖一天算一天吧!年幼的绑哥听后,觉得亲戚的主张有道理,也只有这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