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丫头(小说)
一
丫头的心里溢满着幸福,如这炉火红红的在燃烧,过完年她就要结婚了。她坐在灶间的火炉旁看着炉子上的锅,水是沸腾的,白色的雾气透出锅盖袅袅上升。锅里熬着梨茶,里面放了几粒川贝,她不时地掀开锅盖看看茶熬的情况。奶奶咳嗽了很长时间了,吃了很多天的药没好,她想起了这个土方子。小时候家乡的山上随处是那种叫川贝的草药,爸爸每年都挖一些晒干,家里有人咳嗽的时候,从来不用吃药,妈妈就是熬川贝梨茶,很管用,喝几次咳嗽就好了。奶奶咳嗽不好,她就去药店买了一点川贝,又到市场上买了几斤鸭梨,鸭梨切成片和川贝一起放在锅里熬起来。
灯光照着她红润的脸,她虽然20岁了,身高却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背上那个高高的罗锅阻碍了她身高的成长。她的脸蛋长得很耐看,圆圆的娃娃脸,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一头时下流行的不用上色自然生成的金黄色的头发,她也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在脑后束了小小的一束。在市里批发城做生意的小姑回来看见了,夸赞道:“丫头,真漂亮,我留意一下,等遇到合适的给你在城里找个对象,再也不用回山里种地了!”
小姑的话说得她红了脸,也给了她希望,那年她十八岁,情窦初开的年龄,哪个少女不怀春?她经常沉浸在那个梦里。一晃几年过去了,她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那天天气很好,她给奶奶洗着头,奶奶微笑地说:“丫头,不知不觉你也长大了,该出嫁喽!”
丫头说:“奶奶,我不嫁,我丑,没有人愿意娶我的。”
奶奶说:“你心眼好脾气好,谁娶了你是命好。遇到合适的就走吧,我老了不知道活几天,不能耽误你,让你总是陪着我这个孤老婆子。”
“奶奶,我不走,一直陪您到老!”丫头轻柔地给奶奶梳着头发。
二
这个丫头是穆奶奶的儿女雇来的保姆。
穆奶奶有五个儿女,儿子最大,中间夹着三个女儿,最后又是儿子断后。大哥是县里一个要害部门的领导,姐仨有自己的生意,小弟在供电局工作。兄妹各有家庭各有工作,平时谁也没有时间回家陪伴老妈,十年前穆爷爷去世后,空荡荡的大院里就剩下穆奶奶一个人,寂寞孤独自然不用描述。那时穆奶奶身体还好,一人生活儿女们没有羁绊,后来她老人家一场大病身体垮了下来,大脑一时糊涂一时明白,兄妹商议后让母亲随他们住。刚在大女儿家住了几天,老人吵着要回家,说住楼房不好,就像住在笼子里,还是老屋好,闷了可以找邻居们说说话。兄妹几人拗不过她,就把家里的老屋翻修让母亲搬了回来,说好轮流陪伴,不到一个月,谁都吃不消了,最后决定给母亲雇个保姆,工资AA制。
雇保姆说起来容易,真的找一个合适的保姆实在难,他们通过家政公司找了几个,干了几个月都不干了,她们不愿意伺候老人,穆奶奶也嫌弃她们懒,找个称心的保姆成了兄妹的一大心愿。那天,老人的大儿子穆强又一次来到家政公司,赶巧碰上蜷缩在大门外的丫头,看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只是这样一个瘦小的女孩他看不上。
他摇摇头刚要走开,丫头站起身怯生生地说:“叔叔,您是找干活的吗?让我去吧,我会做家务,做饭、扫地、洗衣服都会,也会看孩子,我从五岁就看着我妹妹,弟弟也是我带大的,邻居婶婶说我照看弟弟妹妹比我妈妈照顾得好。”她极力地推销着自己。
穆强说:“我找人是陪伴老人,你还是个孩子不合适。”
丫头急急地哀求说:“叔叔,我不小,已经十五岁了,我爸爸瘫痪了,都是我给他擦身子、换尿布,真的,两年了爸爸没有生褥疮,村里的医生说是我照顾得好。叔叔,我会照顾老人,你用我几天试试,不合适我就走,这几天我不要工资!”
一起过来的欣欣她们都找到了工作,只有她被拒之门外,就是餐馆洗碗老板也不用她,说她长得太磕碜了。一个好心的老奶奶让她到这里碰碰运气,她来这里两天了,终于看见有人在她面前停留了,她想抓住这个机会。
穆强犹豫着。
“叔叔,您就雇我吧,我爸爸买药没钱,弟弟妹妹交学费也没钱,俺家的房子漏雨了用毡布盖着没钱修,叔叔,我想挣钱,求求你了!”
穆强没有说话。
丫头忽然跪在他的面前求道:“叔叔,你是不是也嫌我长得丑?”
丫头的举动引来了几个围观的人,穆强有点骑虎难下,急忙拉起她说:“好,看着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留下你,如果干不了就告诉我,随我走吧。”
“谢谢叔叔!”丫头破涕为笑,拿起地上包着几件衣服的包裹上了穆强的白色轿车。
三
穆强的老屋在城乡结合部,距离县城不到二里路,宽大的院子坐北朝南是一幢二层的楼房,上下两层十几间房子只住着老母亲一个人,走进这个漂亮的院子,丫头有些怵,母子几人挑剔的眼光让她惴惴不安,小姑的女儿嘻嘻笑道:“大舅,你从哪里讨来这样一个丑八怪?”女孩的一句话让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奶奶看看弱小的她,似乎也不满意。穆强说:“娘,这女孩很懂事,让她先陪您几天,如果不合适咱再换。”奶奶无奈只能同意。
兄妹经常来陪伴母亲,也是对她实行观察。这丫头做事很小心,生怕一个小小的细节做不好奶奶会辞退她。她特别的勤快,每天早晨起来扫院子、浇花、做饭,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奶奶和老伴感情很好,院子里一花一木都有老伴的身影,奶奶常常盯着花草出神,丫头理解奶奶的心思,把话侍弄得娇艳欲滴,闲暇时变着花样逗奶奶开心,慢慢地院子里就有了老人的笑声。穆强每次回家都会给丫头一定的生活费,丫头每一笔开销都在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的,从不马虎,渐渐地兄妹几个就接纳了这个勤快懂事的女孩。大姑和小姑在市里做服装批发生意,每次回来看望母亲,总是忘不了给丫头捎来几件衣服;每当过节,两个叔叔也忘不了给丫头买些过节的东西,把她送上回家的客车。
晚上,她和奶奶睡在一张床上,祖孙俩拉着家常,常常是说着话进入梦乡。
四
丫头的家在离县城五十公里的山里,处于两县交界处,大山连绵,山高地薄,村中那个破旧的院子就是她的家。爸爸拙于言辞、老实木讷,因家里贫穷,三十五岁那年才娶了十九岁腿有残疾的妈妈,婚后第二年丫头出世了,爸爸喜不自胜,把她当做宝贝,奶奶看她是个脊背高出许多的残疾儿,露出一丝不快,有一个残疾儿媳妇,再有一个残疾孙女,她想把婴儿给扔了。
爸爸舍不得,妈妈也舍不得,妈妈抱着女儿苦苦哀求婆婆:“娘,留下孩子吧,给她条活路,女孩长大了好歹找个人家。”
婆婆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把婴儿放下来默默地走了出去。
丫头长大了,背上的包越来越大,看到小伙伴一起玩耍的时候,她刚想偎过去,他们呼啦一下散开,笑着喊她“罗锅子”,她哭着跑回家向妈妈告状,妈妈看到受委屈的女儿无声地叹息,奶奶黑着脸说:“以后少出去丢人!”她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这么说,但是她以后真的很少出去了。接连几年,妈妈给她生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读四年级那年,奶奶说:“丫头不要上学了,在家看孩子。”她不愿意,奶奶打了她一巴掌,“不懂事,你爸爸出去挣钱养活你们,你妈要下地,你上学谁看孩子?”丫头只能留在家里照顾弟弟妹妹,每天早晨或中午,她抱着弟弟领着妹妹坐在大门口,看到小伙伴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心里充满了羡慕。
晚上她哄睡了弟弟妹妹,坐在院子里一边帮妈妈做家务一边问:“妈妈,你说我背上的包什么时候才好?”
妈妈笑着说:“等你长成大姑娘,包就不见了,到那时丫头会找个好婆家嫁出去!”
丫头笑了,她盼着背上的包消失的那一天,渐渐地,她明白了,包不会消失,会陪她一辈子,她变得孤僻了,每天默默做家务、照顾弟弟,很少说话。
村里的新房子越来越多了,很多人家有了大彩电、摩托车,丫头家的房子还是那几间旧草房。睡觉的时候,丫头看着黑黝黝的房顶问妈妈:“妈妈,咱家什么时候有新房子?”妈妈沉默无语。
有一次她带着弟弟出去玩,回来对妈妈说:“妈妈,今天是七月十五,过节了,小强家吃烧鸡,敏敏家包的猪肉水饺,弟弟馋得都哭了,咱家什么时候吃烧鸡和猪肉水饺?”
奶奶没好气地说:“吃、吃,都是你个丧门星,没有你,咱家什么没有,不是你,你爸爸也不会这么累!”
丫头睁大一双清澈的大眼茫然地看着奶奶,她不明白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
爸爸累,为了家,爸爸常年和村里的老向叔随建筑队四处打工,一年四季不失闲,家依旧是贫穷的,几年过去,刚刚五十岁的爸爸就弯了腰白了头发,由于过分劳累营养不良,终于有一天,他在干活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坏了腰,花光了赔偿的钱也没能使他站起来。爸爸瘫痪了,家里的经济来源就断了,生活也就雪上加霜了。
有一次,丫头在窗下给爸爸洗尿布,听见奶奶对躺在床上的爸爸说:“都怪你自己,如果那时把丫头扔了,我孙子就是合法的,计生委也不会罚咱们那么多钱,你也不会这么累,也不会从楼上摔下来。”
爸爸说:“娘,不要怪丫头,这是命,丫头那孩子很懂事,她大了,这样的话以后您就不要说了,被她听到伤心。”
直到这时,丫头才知道奶奶讨厌自己的原因,她是不该来这个世界的人。
村里的同伴都去城里打工了,丫头说:“妈妈,我也想去县城打工。”
妈妈捶捶酸痛的腰、麻木的腿,叹气道:“丫头,你找不到活的。”
丫头明白妈妈的意思,她执拗地说:“我试试,找不到我就回来!”
爸爸妈妈拗不过她只能同意,县城打工的同村的丽丽领着她到了街口,嘱咐了她几句就上班去了。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息,只有她是孤独的,她茫然地望着这个繁华而又陌生的环境,不知道去哪里找工作。县城的商业街到处打出招工的牌子,她鼓起勇气走进几家招工的商店,老板们看看她直摇头,丫头感觉他们就像看一个怪物似的,她退缩了,躲进了一条巷子里。天渐渐黑了,她坐在一家人家的门洞里,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心里也湿湿的。来县城两天了,工作没找到,带来的二十元钱也花光了,明天再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夜越来越深,她又冷又饿,只能抱着包裹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早晨,出来买早点的大娘的开门声惊醒了她,在老人的指点下,她来到了家政公司的门口,在那里遇到了穆强。
每当说到这里,奶奶总是说:“是咱娘俩有缘,要不你大叔给我找了那么多的人为什么我看不上呢。”
四
丫头掀开锅盖看了看,还需要再熬一会,她端下锅添上一铲煤,火苗忽地蹿起来,红红的火苗映红了她的脸。
此刻,她想起了他,想起了那次初见,一丝红云浮现在她的脸上……
那是夏天,小姑打来电话,说要带回一个人让她看看,闻听她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道小姑说的是真是假,就自己的样子,会有人愿意娶吗?她在期盼与矛盾中等待着。终于小姑把那个他带来了,黑黑的脸膛,个子不高很精神,没等小姑介绍,他先开了口:“我叫宝来,今年三十岁,在姐姐的店里做杂工,爹妈早就不在了,光杆一个,姐姐早就把你的情况给我说了,如果你不嫌弃我长得丑,咱们以后就一起过日子。”痛快得直白,丫头羞红了脸。这就是缘分吧,从那以后,两个人经常通电话,慢慢的丫头喜欢上他,家里的电话成了他们联系的纽带。
前几天,她陪奶奶去小姑家,小姑准了宝来半天假,宝来牵着她的手来到滨河公园,寒冷的冬天,丫头却感觉不到半点冷意,闻着身边这个男人呼出的气息,心里暖暖的。公园里有人稀少,宝来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她羞涩地挣脱了几下,宝来反而搂得更紧了。
“香香,咱们结婚吧,我想有个家!”宝来激动地说,隔着厚厚的棉衣,丫头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
香香是丫头户口本上的名字,人们叫丫头顺嘴了,很少有人喊她大名,宝来这么叫她,她听得甜甜的。
“香香,咱们结婚吧!”
“不行,现在不能结婚!”丫头清醒过来,摇摇头说。
“为什么?”
“我妹妹今年刚读大二,弟弟读初中,正等着用钱,如果我走了,他们怎么办?还是等妹妹毕业找到工作后咱们再结婚吧。”
“傻丫头,咱们结了婚就是一家人了,我可以和你共同挑起这副担子,我是男人力气比你大。”他黑黑的脸上微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
想“奶奶怎么办?我答应她陪她到百年之后再离开的。”
“我们只是结婚,你可以继续陪奶奶,我也继续给小姑打工。”
丫头同意了,他们商量好一起回家过年,告诉爸爸妈妈这个喜讯。
想到这里,丫头甜甜地笑了。
五
外面飘着细碎的雪花,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茶熬好了,丫头把茶水小心地倒进桌上的搪瓷缸里,把火压好,然后端着缸子关好房门走出来。楼下靠东头的两间屋里灯火通明,那是奶奶的卧室,丫头走进屋里,随手关好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