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腐臭场
1
王小菊那张小巧玲珑的嘴巴翘得老高,可以挂得十二把夜壶,只见她怒气冲冲地从供销社门口跑出来。
她那淡淡的柳眉一根根竖了起来,汪汪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是谁惹了这位娇美的少妇呢?大家只能猜了,肯定是供销社那位头小眼细脖子粗的胡兰子吧,对,一定是她。
原来,今天早上天刚亮,王小菊便拿着昨晚上从丈夫那里要来的15元钱到供销社去买那条早就看上的锦龙围裙。刚进门,眼尖的王小菊就看见柜台上摆着几块上海牌手表。她在那里好奇地看着,不过,不是看手表,上海牌手表是硬通货,不需要看的。她看的是价格表:125元。王小菊口里默默地念着:125,125。一边念,一边将手伸进荷包里捏着那两张钱,一张10元,一张5元,合起来是15元钱,不会再变多了,在上海牌手表前,她就是个穷鬼。
王小菊说:“小胡,来拿样东西看看。”
营业员胡兰子正在用红糖冲鸡蛋,听到喊声,抬起头看看,眯着眼睛想了想,没有动,她不想理会这个来得太早的顾客。
王小菊以为胡兰子没听见,又叫了一遍。胡兰子这时已经冲好了鸡蛋,一边喝着一边走了过来。
“你要买什么?”胡兰子粗口粗声问了一句。
“看一样东西,看看那块上海牌手表。”王小菊吞吞吐吐说着。
胡兰子说:“你不是在看吗?”
“我是要拿到手里看,我要仔细地看看。”王小菊进一步提出了具体要求。
胡兰子捧着搪瓷缸口杯走过去,她说:“你有指标吗?”
“指标,你家粮食不够吃呀?”王小菊以为粮食指标才是指标,关心地反问了一句。
胡兰子一听,一口糖水蛋茶从口中喷出来,忙笑着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是买手表的指标。”她以为王小菊听不懂,就伸出自己戴了手表的左手在王小菊面前晃了晃。
王小菊恍然大悟,只感觉到脸上一阵阵发烧。但是,她很快就镇定了,问胡兰子:“照你这么说,这好一点的货就是没我们农民的份咯,谁见过手表指标分给我们农民的?”
胡兰子说:“这个问题不归我们管,我们只管按指标卖货,你去找上面说理吧,或者去找政府吧,他们是专门讲理的人。”
王小菊肚子里早就窝了火,听胡兰子这么一说,脾气就来了,她说:“得了得了,你甩么子牌子,充么子敖,还不就是一天到晚站站柜台,也不嫌腰酸腿疼脚抽筋,还搬个什么上面,什么政府,吓唬谁!”
这胡兰子也不是好欺侮的,听王小菊这么奚落她,就把搪瓷口杯往柜台上一顿,伸出白皙修长的手臂往胸前一叉,昂着头,咧着厚厚的嘴唇说:“站柜台就站柜台,腰酸腿疼脚抽筋就腰酸腿疼脚抽筋,那有么子要紧的,总比那些散牛粪却还想着要戴上海牌手表的人强。”她这样说的时候,又把“想”字加重了音。
王小菊说:“你逞么子能,还不是靠你老子。”
胡兰子反唇相讥:“是呀,我就是有个好老子呀!你没听说呀,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就是一损俱损的结果,我就是一荣俱荣的结果。”她不愧是个高中毕业生,搬出了《红楼梦》里的词句回敬对方。
王小菊也是个高中毕业生,见胡兰子在咬文嚼字,她也跟上了,就说:“你现在是一人做官,鸡犬升天,将来只怕是树倒猢狲散咯,那时候,你还不是要捻猪潲散牛粪呀。”
胡兰子说:“说话归说话,不要口里出粪。”
王小菊说:“你别眯着眼睛看人,把人看扁了,我不怕你。”
没有比揭人短处更能刺疼女人的心了,胡兰子见王小菊从生理上揭她的短,便骂了起来:“长的好看顶啥用,新中国又不准开妓院,还不就是放到柜台上摆摆看,这个看看,那个捏捏。”
王小菊当然不会示弱的,她说:“好看的还能去妓院,还能摆柜台,你这个鬼样子,要是早生了40年,日本兵看见了都只怕要绕道走呢。”
就这样,胡兰子和王小菊二人对骂起来,谁也不示弱,谁也占不到赢边,唇枪舌剑,互相伤害。
顾客们陆陆续续来了,将她二人围了个圈,平时也没得么子看,这时候便看见了稀物。
两女人掐架,能有么子看头,不一会就腻了。于是,那些围观者就开始劝解,掐架的女人也都有罢战的意思;再说,胡兰子也要开始工作了,不能耽误了大家。
一男顾客说:“我还以为女人不吵架呢,谁知也是那么凶。”
他这么一说,两个女人就都请他评理,那男人连连扬着手,退到了南货柜台一边。
胡兰子找台阶离开了王小菊,王小菊却是不依不饶。胡兰子就说:“好好,我怕你就是了,免了你的指标,你要看就交押金,来来来,先交130元钱。”
王小菊哪来的130元钱,她做一年工也弄不了130元钱,只能够打退堂鼓了。但是,她还是撒泼道:“我才不要看呢,从你手里拿给我就会弄脏我的手。”王小菊一边说一边从裤袋子里拿出一条雪白的手绢,若无其事地擦了擦自己的两只手,然后一扬手,就将手绢丢弃于地。
胡兰子这时候冷静下来,她看一眼地上的手绢,说:“其实就是一个穷鬼,还一副酸相。实际上你就是个女骗子,你要真是买得起手表,我就卖一送一,让你两只手都戴上。”
王小菊不再回骂了,她受不住如此屈辱的言语,也受不住顾客们挑剔的眼光,一甩发辫,就冲出了供销社大门。
2
王小菊越想越气,嘴巴便翘得老高,步子便迈得老快,不一会就回到了家。
“砰”的一声,王小菊推开了门,拉住老公的手就呜呜地哭了起来。法烂仔正在炒菜,看见老婆这般模样,就痴呆呆地放下了锅铲。
发了一会儿呆,法烂仔醒悟过来,就把老婆拉到一边坐下,问道:“谁欺侮了你,这个人一定是个大恶人,你快告诉我,让我去修理他。”
法烂仔知道,这样说纯粹是无稽之谈,凭他的经验,只有自己老婆狠住别人的,哪有别人欺侮她的道理。但是,他只能这样哄老婆。
王小菊听老公如此说,就更加撒娇了,把自己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法烂仔扯过一条毛巾,就给老婆擦起泪水来。手巾擦不净哭的痕迹,他就打过一盆水来说:“别哭了,洗洗吧。”
王小菊就不哭了,自己洗脸去了,只是不说话。法烂仔见老婆好了,也就自己继续炒菜去了。
不一会就吃饭了,法烂仔把饭盛到桌子上,王小菊坐到桌子边,就是不端碗吃饭。法烂仔扒一口饭就问:“买到东西了吗?”
王小菊摇摇头。
法烂仔说:“你遇到扒手了?”
王小菊还是摇摇头。
法烂仔说:“你是菩萨啊,要拿卦来问啊!是不是把钱丢了?”
王小菊还是摇摇头,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
法烂仔真的是急了,到底咋回事呢,是谁惹了自己的老婆呢?王小菊不吃饭,法烂仔也放下饭碗,在屋子里打团转。
好一会过去了,王小菊不哭了,她拉着老公的手说:“你给我买块手表吧,要上海牌的。”
法烂仔一惊,他说:“昨夜里不是讲好了吗,买手表下半年再说。”
“不,我现在就要,立刻,马上!”王小菊态度很坚决。
法烂仔说:“老婆,你这是受谁刺激了,我们都成家立业了,你不能要天上的星星我就去给你摘星星吧,要实际点!”
“我非要不可,我就是要你给我摘星星,你要是办不到,我就回娘家去住,让你晚上打乱窜。”王小菊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法烂仔陷入了两难境地,答应老婆的要求吧,手里又没闲钱,存折上的余钱还在去年结婚就花光了,家里唯一可以变现的就是分家时分给他的那只猪。不答应老婆要求吧,她就要回娘家去住,结婚才几天啊,别人还以为是我法烂仔虐待了老婆呢。
法烂仔又想,还是要说服老婆,栏里的猪还不能出售,就是出售了也不能去买手表,这是成家立业的本钱。如果用猪钱买了手表,别人会骂他败家子的。再说,自己在大事上也不能迁就老婆,今天要表,明天要车,后天就会要飞机,要星星,那还了得!
其实,昨晚上,王小菊就向法烂仔提出买表买裙子的要求,法烂仔费了好大的神才说服老婆,只买裙子不买手表,即使如此,那15元钱也是挪用了公款。俗话说,床前教子,枕边教妻。二人睡在床上,法烂仔细声细气讲了一箩筐好话,王小菊还是当做了耳边风。
这样下去怎么行,法烂仔就是一介农民,一年做到头也就是200多元钱的收入,如何可以满足老婆日益膨胀的欲望?
倘若不依了王小菊,她一定会回娘家的。她回去了就会在她娘老子前告法烂仔一状,这样的话,那就是哑巴哭娘,不得清场。这个滋味他是尝过的,王小菊是个独生女,是她父母亲的掌上明珠,自小就娇生惯养,人又长得漂亮,还爱打扮,任性的脾气还在小时候就养成了,你要叫她改掉这些陋习,比登天还难啊!
左也难,右也难,真是难坏了法烂仔。
王小菊见老公不说话,就松开了拉着老公的手,威胁他说:“你不同意我也不强迫你,我就回娘家去住个七七四十九天,你么时给我买手表了我就么时回来。”说完后,王小菊就向衣柜走去,准备收拾衣服回娘家。
法烂仔连忙拉住老婆的手说:“你别这样,我全答应你的要求,你不回娘家,行么?”
王小菊理都不理,她挣脱了老公的手,继续清理自己的衣服。她结婚时置下的还没穿过的呢料衣服、羊毛围巾、高跟皮鞋,早就堆成一只小山包,她不需要清理,只装袋就行了。
法烂仔将王小菊的衣服一件一件放回原处,一边放一边说:“小菊,刚才是我不对,是我没想通,只怪我猪脑子,你要原谅我。其实,这手表迟早得买,迟买不如早买,你要是戴了手表,我们家的那些鸡鸭猪狗都可以按时开餐,也不会得胃病了。”
王小菊原本是听丈夫话不回娘家了的,听了丈夫最后一句话,面带愠色地说:“怎么,你也要讥笑我,也说我是戴了手表捏猪潲。”
法烂仔明知是自己说话说漏了嘴,暗地里却觉得滑稽可笑,忙解释说:“你可能理解错了,我是说省得我们害胃病呢。”
王小菊没有理会老公油嘴滑舌的解释,她将老公放进去的衣服又重新拿进两只航空牌的挎包,然后拉上拉链,一只肩膀背了一只挎包,望了法烂仔一眼,把头发一甩,拔腿就走。
法烂仔一跨步就拦住了王小菊,只见他两只手在不停地搓,两条腿在不停抖,装出一副可怜相,王小菊一看就忍不住要笑。
法烂仔指着墙上挂着结婚照说:“你真忍心要走呀,我都答应你的要求了,我现在再向你赔不是,行不行。不然我就叫你奶奶,你是不是叫我向你下跪。”法烂仔一边说,一边作跪状。
王小菊到底还是没笑出声,她也没去拉老公,只把两只肩往下一卸,那两只挎包就滑到了地上,法烂仔顺势捡起来,然后说:“这才是我的乖宝宝,只要我们家宝宝不生气,要月亮要星星也是该得到的。”
正当法烂仔暗自欢喜时,王小菊把手一伸说:“拿钱来吧,125元,不能少一分一毫。”
法烂仔嘿嘿笑着说:“莫慌莫慌,嘿嘿,嘿嘿,这样吧,这现钱么……”
王小菊夺过袋子说:“你又想耍赖,那我还是回娘家去住。”
法烂仔眼珠子一转说:“这样吧,我们把上海式大柜卖掉一个。”
王小菊眼珠子一瞪说:“你敢!还出这样的馊主意。”
法烂仔说:“那就把这对沙发卖了吧。”
王小菊明知这是老公在故意气她,再不说话了,抬腿就走。
法烂仔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他说:“老婆,你别急,我们把那只肥猪送给肉食站就是了。”
3
法烂仔怎么也不能入睡,已经是深夜了,王小菊就依偎在他的身边,还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脯上。
法烂仔想,她真的是个娇妻啊!
他们夫妻枕着一个长枕头,雪白的枕巾上绣着一对并肩的鸳鸯,他们能像这对灵性的鸳鸯样一世在一起吗?
法烂仔借着窗棂里透过来的淡淡的光,注视着熟睡的妻子。
王小菊睡得那么沉寂,睡得那么香甜,酣睡的鼻息时长时短。法烂仔想,她一定是在做梦,而且是很伤心的梦。要是在平时,他们早就把夫妻之事办完了,两人也同时进入梦乡了。今晚上即使是搂着娇媚的妻子,他的心事全在那件难事上。
白天,他们夫妻就把那只肥猪送到了肉食站,卖得了156元钱,法烂仔掰着手指头跟王小菊算了算,除开可以买只手表外,还可以买一对小猪仔。王小菊最高兴了,自己的要求实现了,小猪也可以买进栏了,两只猪总比一只猪长得快吧。其实,法烂仔也高兴,妻子的需要就是他的需要,妻子的满意就是他的满意。所以,两个人都心满意足,笑意盈盈地走在归途中。
王小菊就把早上的一幕讲给老公听,法烂仔这才完全释怀,也觉得胡兰子有点过分,至于老婆过不过分,他不知道,王小菊自己当然也会隐瞒。
法烂仔说:“我一定为你争回这口气,我老婆是谁呀,我老婆就是我们公社一朵花。”
王小菊也高兴地说:“你把猪仔买回来,我悉心地喂养它们。”
王小菊并不是个胡缠蛮搅的女人,要买手表就是为了争一个面子,也可以是显一个派头。其实,这件事还在去年结婚时她就应该提出来的,那时候她没有讲,把丈夫家弄穷了对她并无好处。现在好了,肥猪出栏了,手表就可以到手了,猪仔也可以买回家了,猪仔养大了卖了钱还不是自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