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闫说过，他恨我。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老闫一边从兜里掏钱一边说：你这个老侯子啊，我真的好恨你。老闫把钱递进医院收费窗口的时候，脸都歪了。
　　 我跟老闫的儿子小闫一起跑出租，一个村子里出来的人，难免要相互照应着，关系也就处得还可以。小闫说过，叔啊，咱一个村出来的人，咱不相互照顾不是个事啊！小闫这话说得对，小辈都这么说话了，我这个跟他爹老闫同辈的人，也得像回事哩，不是？所以有个啥事，我们都能相互帮衬着。
　　 人常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这话是真的，经常开出租车，不出点事也难。小闫就是在跑车的过程中翻到路边的一条沟里的，他压在车下，第一个就给我打了电话。
　　 我驱车赶到的时候，小闫已经处于昏迷状态。我什么都没有多想，就打了120，把小闫送到了医院。医院说小闫是脾脏破裂，如果不做手术，有可能会因为出血过多而发生危险。听了医生的话，我想都没想，就在手术决定书上签了字，让医生把小闫送到了手术室。
　　 小闫的手术很成功，手术没几天精神状态就恢复了。当老闫从老家赶来的时候，小闫都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手术很成功，但费用不低，老闫除还了我前期垫付的钱，又交了医院一大笔费用。
　　 掏钱的时候，老闫的手都在颤抖。
　　 这件事过去后不久，一次回村见到老闫，我以为他会说一些感激我的话，毕竟我救了他的儿子小闫，他交钱的时候说的那话或许也是一时心疼钱而已。却见老闫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老侯子啊，你说那次一定得住院？你说住了院一定得做手术？我说，保不准啊，保不准啊，你说不住院不做手术小闫出了事怎么办？老闫说，可是也未必就要住院，即使住了院也未必要做手术吧！老闫说完了，摸了摸自己的兜。
　　 老闫为这事估计是记下我了。
　　 这事情真是难说，不知道老闫因为花了钱后受伤的心恢复了没有，反正是，几年后小闫又出事了。
　　 小闫给我打电话说，叔啊，叔啊，我又……你快点啊……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说你给你爹打个电话吧。
　　 小闫说，叔啊，我爹在村里太远了，来不及啊。我就说好吧，我马上到。
　　 我赶到小闫出事的地方，看着歪在路上的车和躺在地下的小闫，犯了难。看看那个情形，小闫似乎伤得不轻，但这只是我的感觉。我不敢确定我该不该把小闫送到医院，就给老闫打电话。可是老闫的电话一直没通，偶尔有一次打通了，却一直没人接。
　　 看着小闫难受的样子，我还是把他送到了医院。
　　 管他呢，先送到医院再说，人还是比钱要重要的。在医院里小闫的情况并不是很好，医生说病人怕是内脏有了问题，应该做手术的。不过上一次医生也是这样说的。
　　 我的眼前出现了上一次老闫掏钱的样子，还有回村时他对我责备的眼神。
　　 我说等等吧，等等他的家里人来了做决定吧。
　　 联系上了老闫，等他从村里赶来，已经是第三天了。医生说病人的情况非常不好，得赶紧。
　　 老闫就看着我，嘴里一个劲地说：你怎么……你怎么……
　　 老闫是在怪我没有及时对小闫采取措施。
　　 由于处置迟缓，小闫体内大出血，最终没有抢救过来。想想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走就走了，想起来我真的心里很难受。
　　 以后，老闫好几次见了我，话都不说。仿佛是我害死了小闫。
　　 有一次回村，我正好迎面碰到了老闫，我说：老闫，你看……
　　 老闫看着我，老闫一直看着我，看老闫那眼睛里，是装了满满好多东西的。
　　 我说：谁能想到会那样，谁能想到会那样。
　　 老闫突然就定定地看定我：你好狠心啊！
　　 你看这事，上一次你不是……上一次你不是……毕竟我不是医生，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啊！
　　 我会一辈子恨你！老闫不知道听我的话了没有，也不知道想没有想起上一次的事，只是最后搁下那么一句话，看也不再看我一眼，扭了头走了。
　　 老闫的话我信。
　　 看来，老闫肯定是要恨我一辈子了。
　　
　　 【舅舅小我十五岁】
　　 我十六岁的时候，舅舅一岁。舅舅躺在小床上，看着屋顶子上吊着的一个气球，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弯下腰，对舅舅说：看看你的小鸡鸡。我顺手摸了一下。舅舅就把眼光收回来看我，还蹬了蹬小腿，很激动的样子。
　　 我二十岁的时候，舅舅五岁。舅舅能走能跑了，而且跑起来一扭一扭的，很好看。我对舅舅说：过来，过来。舅舅就一扭一扭地过来，我给了舅舅一块糖，说：看看你的小鸡鸡。舅舅就把他的开裆裤往下一脱，让我看。我摸着说：小鸡鸡爱吃米，小鸡鸡爱吃米。舅舅就边吃糖边“咯咯咯咯”地笑。笑得树上的鸟们一个劲地朝舅舅看。
　　 我二十五岁的时候，舅舅十岁。见了舅舅，我摸了摸留着马鬃头的舅舅，说：这小子也长大了。而且，我又说：看看你的鸡鸡跑了没有。舅舅腿夹得紧紧的，一直往后退着。逗得我倒哈哈哈哈地笑起来。舅舅却一点笑也没有，而且好长时间两条腿都夹着。
　　 我二十七岁的时候，舅舅十二岁了。
　　 十二岁的舅舅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正在努力学习着，为考上重点初中做准备。
　　 我见了舅舅，左看右看，右看左看，然后说：啊呀，成大小伙子了！舅舅看着我。我又说：我看看鸡鸡长大了没有。舅舅还是看着我。我就真的做出要摸的动作。舅舅看我的目光一下一下地变了，最后狠狠地用眼睛挖了我一下，一扭头走了。舅舅的脚跺得很响，把地上的尘土都跺起来了。
　　 此后，好长时间舅舅没有和我说过话。而且只要有我在的时候，舅舅就躲得远远的。和我面对面的时候，舅舅也从来不用正眼看我，只看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或者一个什么人。
　　 舅舅结婚那天，我也参加了婚礼。敬酒的时候，舅舅一桌一桌地转，一个人一个人地敬。敬到我的时候，舅舅看了我一眼，就绕过去了，好像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我说还有我呢。舅舅看了我一眼，也没有说什么，就又扭身敬别人酒去了。那年舅舅二十五岁，我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舅舅没有理我，我心里就有点不舒服。
　　 酒席散了以后，我喝得有点多了，出了院子，正好迎面碰上了舅舅，我说：怎不跟我喝？别的人你都敬了怎不敬我？
　　 舅舅看着我，这一次舅舅是正眼看着我的。他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看了好长好长时间，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你的舅舅啊！接着，舅舅又加重了语气重复着说：你要记住了，我是你的舅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