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小城缀珠(小说)
【春霞】
万斛坝末梢,有一个村子,一片鳞次栉比的青瓦房,十几笼翠生生的瓷竹。一条小溪绕村而过,溪流潺缓,溪水碧绿,名碧溪。村子因着溪名,叫碧溪口。土黄场至铧尖坝,小溪汇入前河处,多以溪名加“口”命名其地,碧溪口往下,有月溪口、平溪口。从碧溪口出来,北行半里,到前河边,沿河上溯,过乌家洞、百家潭、响水凼、八角楼、柑子园、庞家礼堂、下桥、上桥、三个院子,渡过万斛古渡,就是土黄场。
土黄下场,有一所县办中学,碎石砌成的围墙,围出一个十多亩的大院。院南临河,校门开在离前河约一百米的大路边。进校门,一条笔直的煤渣路,两排高高的桉树,桉树两侧,八个篮球场,一边四个。往前,左右各一幢两层青砖木板青瓦楼,四方形,每幢八个教室。再往前,院北靠着围墙,一长溜平层青瓦房,墙壁石砌,外涂石灰,白刷刷的,是老师的寝室。方圆几十里的人家,只要家境许可,都送孩子来这里读书。
家住碧溪口的春霞十七岁,在中学读高中。十七岁的春霞,系着两条长辫子,喜欢穿一件小翻领西装,春秋两季,衬衣领子翻出来,有时玉白,有时桃红,有时水蓝,有时碎花花,有时细格格。她有一条牛仔裤,已经洗得白沙沙的,肥嘟嘟的屁股把裤子撑得鼓鼓囊囊,裤腿却豁豁荡荡。春霞颧骨略高,左下颚有一颗小痣,模样一般,但打扮得左看右看都很顺眼,被男同学们评为“班花”。
春霞学习用功,上课认真听,作业认真做,胳肢窝里长期夹本书,有空就看,可成绩却稀松平常,不人前,不人后,班上三十名左右,偶有起伏,也进不了前二十,退不到四十后。班上成绩最好的,是一个小名冯毛的小子。冯毛平时读书并不努力,特喜欢打篮球,一有空,就在球场上蹦,有同学时,打对抗,二对二,三对三,打半场,如有五对五,就又是裁判又是司线又是记分记时地打全场。没有同学,也一人东头西头,一来一去,在球场上单练。临考试了,冯毛用起功来,篮球不打了,晚自习熄灯后,还点着煤油灯开夜差。几天下来,一考试,又是第一名。
冯毛也是碧溪口人,父亲在中学教书,是春霞的班主任,母亲在农村务农,春霞依着不知哪来的辈份叫二婶。冯毛与春霞,从发蒙读书就在一个班,小学读碧溪口村小,冯毛成绩并不好,跟在春霞屁股后春霞都嫌丢人。冯毛是个捣蛋鬼,仗着父亲是老师,经常欺负同学。大家都让他,只春霞不买帐,一个钉子一个眼,冯毛惹了她,一两个星期都不与他搭话。读初中,冯毛在父亲眼皮底了,规矩了许多,但吊儿郎当的本性改不了,口无遮拦地说春霞的孬话。春霞听到,跑到班主任那里告状,班主任就揍冯毛。冯毛挨揍后,又搜肠刮肚,把春霞上课不好意思请假尿屙在裤裆里、上厕所摔了一跤弄得满脸屎之类的笑话拿出来,说给同学听。渐渐地,春霞恨上冯毛了,遇到冯毛把脸别到一边,冯毛死皮癞脸凑上来,也不理。周末从土黄场回碧溪口,冯毛在前,春霞慢吞吞地掉很远,冯毛在后,春霞快步拉开距离。班主任回碧溪口,爱叫上春霞,春霞只好与冯毛一起走,冯毛左,她就右,冯毛右,她就左。冯毛故意气她,她在左,也跑来左,她去右,又跟去右,两人如捉迷藏,绕着班主任老师打转。有时,班主任搭到顺水船,也叫上春霞。船在前河下行,平水处,船工划着船桨,船桨拍着河水,一下一下又一下,划出一个一个又一个圆圈。冯毛本来坐在船头,却偏跑到船尾来,坐在春霞身边的船帮子上,脚吊在河里,胡乱打水,把水珠撩到春霞的衣上,春霞不好骂得,嘟囔着嘴生气。下滩时,木船随着波涛,一下子翘起,一下子跌下,冯毛不捉弄春霞了,趴到船头,高声啸叫着伸手撩浪,班主任老师亲昵地骂:不要命了!春霞难得清静一会,见岸边的山、房、树、人一浪一浪的,浪花里偶尔闪过鱼白晃晃的鳞,不生气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
男同学私下评班花时,大家都说:春霞。冯毛反对:那个黄毛丫头,也班花?春霞一头黑发,油浸浸的,黑得发亮,黑得耀眼,哪是黄毛!十七岁的春霞长大了,性子变了,想起初中与冯毛记仇,不和冯毛说话,暗笑自己:小气鬼。初夏时节,晚饭后,春霞每天都与几个女同学到前河边去踩水,天快黑了,冯毛一身汗急匆匆地跑来,光着上身,跳到河里。春霞悄悄睃冯毛,屁股没擦干净被狗撵、长期吊一串鼻涕、邋里遢里的冯毛不见了,眼前的冯毛胳膊上的肌肉一块块隆起,从水里冒出来,一甩头,一串串水珠飞出好看的弧线,落下,仿佛春天的雨点,一滴一滴又一滴,滴满春霞的心,将春霞的心泡得湿漉漉的,有些异样。冯毛从水里冒出来,一甩头,春霞那或玉白,或桃红,或水蓝,或碎花花,或细格格的衬衣领子,在夕阳的余晖里,色泽闪闪,光晕点点,仿佛春天在碧溪边上见到初开的桃花,令他想起王维的“水上桃花红欲然”,想起苏轼的“水面桃花弄春脸”。下午放学后,晚自习前,春霞的眼睛到处找冯毛,看到了,只是看到了,看不到,悬吊吊空落落的。春霞喜欢去篮球场了,胳肢窝里夹本书,静静地站在场边,目光定定的。暗地里,她的魂,却跟着冯毛,在篮球场上左冲右突,冯毛起跳抢篮板,她也向上跳,冯毛假动作过人,她也左右晃,冯毛三大步上篮,她也跨步飞。其实,冯毛的眼睛也在找春霞,看到春霞,他蹦得特别起劲,三大步跨得比平时高了远了不知多少,没见春霞,他神不守舍,总被对方从手下抢走球。
春霞变了,上课坐前面,总觉得冯毛火辣辣的眼神正盯着自己,盯得后背火辣辣,自然要走神。一走神,想起冯毛不规矩的手,手暖暖的,不规矩的嘴,胡子毛刺刺的,全身火辣火烧。冯毛也变了,上课坐后面,盯着春霞乌黑发亮的辫子,细长白皙的脖子,老想起春霞微凉的手臂,淡香的耳垂,凉悠悠热噜噜的嘴,硬生生软绵绵的胸,哪还听得进讲?两个人的成绩一天天下滑,春霞成了班上的垫底,冯毛考试前再怎么开夜差,最多也就考个十几名。班主任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把春霞叫到办公室,说:春霞啊,你和冯毛是打小的伙伴,你不会毁了冯毛的前程吧!春霞明白班主任的意思,自己成绩这个样子,考学没希望,倒是冯毛,那么好的底子,只要不与自己拉拉扯扯,肯定能考上。长痛不如短痛,春霞不声不响缀了学,寻着早已不读书的伙伴的音讯,到广州打工去了。
开始,春霞在广州市里一家川菜馆端盘子。没多久,几个伙伴约她到了东莞,在夜总会当小姐。春霞模样一般,但个头高挑,身材很好,该大的地方大,该细的地方细,嗓子清亮,什么歌都会唱,曼舞时清纯如草丛静兔,迪斯科时顽皮如山中幼猴,很讨客人喜欢。春霞陪客人说话,猜拳,唱歌,跳舞,喝酒,客人拉她的手,搂她的腰,开她的荤玩笑,甚至把满是酒气的嘴凑到她脸上,隔着衣服摸她的胸脯屁股,是常事。春霞扭捏一阵子,渐渐放开了,只要客人不过份,也陪着逢场作戏。春霞是坐台小姐,只坐台,不出台。有位夜总会的常客,是个香港老板,每周都来就点春霞的钟,点洋酒,小费一给就是几大十,舌灿莲花,一次一次地约春霞出台,春霞每次都借故推脱。一日,老板又来,不但点春霞,还点了春霞的伙伴,没喝多少,春霞就醉得不省人事。醉梦里,春霞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身上痛得受不了,却没力气叫唤。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睡在一家宾馆里,枕边一叠崭新的钱,毯上一朵鲜艳的花,想起冯毛,心里一阵莫名的痛。
春霞被老板破了身,也就随了老板。老板每周都来,点春霞的钟,先是一起唱歌、跳舞、喝酒,然后约春霞出台。春霞只出老板的台,出台时,春霞一边跟着老板的节奏起起伏伏,一边却想着冯毛不规矩的手,不规矩的嘴,还想,如果与自己在一起的,不是老板,是冯毛,哪是什么滋味?老板越用劲,春霞就越想冯毛,越想冯毛,就越与老板较劲,每次,老板败下阵来,鼾声雷动,春霞却还痴痴地想着冯毛,心里柔软,身子僵硬。几年后,老板撤资回港,最后一次时,说:那次,是你朋友,在酒里下了药。春霞也怀疑过,听老板亲口说,还是不愿相信。奇怪的是,这次,春霞竟然不想冯毛,抱着老板,身子软成一滩烂泥。
春霞辞了工,回碧溪口打了个转身,知道冯毛大学毕业后,在市里当公务员。春霞想也没想,住进市里的华夏宾馆,拔通冯毛的电话,说:我在华夏1515号房,你过来。冯毛听到春霞的声音,呆了一呆,血一下子喷涌出来,溢满身体的每寸肌肤,每根毛发,每个细胞,头晕脑胀得差不多要晕过去。冯毛急匆匆赶到华夏宾馆,将自己的一腔真情,一腔热血,天崩地裂般传送给春霞。春霞躺在冯毛的怀里,浅醉,沉醉,浓醉,享受着美酒的香醇,一次一次又一次,飞起来,越飞越高,飞到不知哪里去了。事后,春霞不与冯毛招呼,回了碧溪口,冯毛撵回来,抱着春霞又咬又啃,春霞冷得像一块生铁,任由冯毛手脚乱乱糟糟忙乎,身子动都不动。冯毛不死心,到春霞家里提亲,春霞父母看看春霞的脸色,叹着气,回绝了。
没多久,春霞在小城的半边街开了一家小饭店,专卖土黄土菜。冯毛每周末都赶过来,在春霞的店里坐着,春霞像招呼客人一样,问他:吃啥子?冯毛点了菜,春霞给他炒好,端来,等冯毛吃完,说:二十五块。冯毛付了钱,还想坐,春霞一边收钱,一边说:慢走。冯毛站起身来,看着春霞,春霞也看着他,眼神平静,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冬天碧溪口结冰的冬水田。冯毛知道,春霞,他的春霞,那个手臂微凉,耳垂淡香,嘴唇凉悠悠热噜噜,胸脯硬生生软绵绵的春霞,不在了。
正月十六,春霞从碧溪口老家过完年回到小城,打整歇业的铺子,整整一天,累得脚帊手软。第二天,春霞睡到九点多才爬起来,全身酸痛,四肢无力,也不想弄饭,简单梳洗一下,穿上高跟鞋,走进了下城壕于瞎子的按摩店。
【于瞎子】
小城人都说,于瞎子眼睛瞎,是他老汉于光头造的孽。
文革时,小城造反组织林立,六七年下半年,支左领导小组将红卫兵代表大会、工人代表大会、农民代表筹备大会联合起来,成立“三代会联合办公室”,简称“三代会”。不久,一部分人从“三代会”分裂出来,在原有三个代表大会的基础上,加上新成立的职工代表会,自称“四代会”,与“三代会”势不两立。两派武攻武卫,你来我往,征战不止。
于光头是“三代会”的小头目,带队伍到七里场阻击“四代会”,抓到一个贼眉鼠眼的年轻崽儿,大家问,说是看热闹的农民。于光头警惕性高,怕是敌方奸细,叫吊起来,用皮带朝崽儿背上抽,也活该崽儿倒霉,偏在这时回头来看抽他的人,于光头想停停不住,皮带抽到眼上,把一只眼打爆了。后来证实,崽儿真只是不知保皇,不懂造反的农民。因这事,七里场的人恨上了于光头,咒他:生儿子没屁眼。文革后期,于光头的老婆生了个儿子,屁眼倒是有,眼睛却看不见。信佛的说,菩萨显灵,于光头打瞎别人眼睛,报应到儿子身上。七里场的说得更刻薄,一报还两报,一眼还两眼,活该。
于光头从小就是个遇鬼打鬼、遇神杀神的货,不信邪,带着儿子四处求医问药,小医院、大医院、综合医院、专科医院、正规医院、杂牌医院,只要说能治眼病,都去,但医生都说:是先天性失明,没法治。于瞎子跟着父亲跑全国,一天天长大,长成一个圆头团脸,眉毛浓密,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半大小伙。小城人见着,惋惜不已:眼睛看不见,可惜了这付好坯子。于光头跑了十多年,跑得腰佝背驼,家徒四壁,不得不告籍认输,把于瞎子送进盲人学校,学按摩。毕业后,在下城壕给他开了一家按摩店。
于瞎子从小就听自己眼睛瞎是老汉造的孽的龙门阵,久而久之,想不信都不行,仿佛有条扁头铁脑壳蛇盘在心里,不时吐一下蛇信,喷一丝毒汁,折磨得于瞎子坐不安稳,睡难宁神,渐渐地,与老汉就有些生分。开按摩店后,于瞎子吵着与老汉分了家,住在店里,一日三餐由老妈送。这,究竟是分家,还是赌气,于瞎子与老汉老妈都心知肚明。
按摩店说是店,其实就一间门面,隔成两段,前面摆三张按摩床,床与床用布幔分开,营业;后面是于瞎子的家,一架小床,一张茶几,一部电视。于瞎子有个怪脾性,喜欢听电视,本来,听,收音机就好,但他偏要听电视。分家时,于光头说:你看都看不见,要电视,做啥子?于瞎子不与老汉分辩,摸索着去抱电视。于光头气不打一处来,但一想儿子从小瞎着眼,心里也不是滋味,没再说什么,帮瞎子儿把电视抱到店里。
于瞎子按摩,手法奇特,仿佛柔软无骨,却劲道十足,顺着经络一路按下来,该轻处轻,该重处重,柔时如春风吹过,刚时如巨石压身。疲惫了的,被按得鼾声大起,醒后精精神神,有使不完的劲。清醒着的,觉得于瞎子手过之处,似有火炙,痛里带痒,痒里带爽,痛得刚觉受不住,却闪过一阵麻酥酥,痒得正要叫出来,却一下子被挠到了,爽爽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大家奇怪,问:于老板,你的手,怎么这么烫?开始,于瞎子笑而不答,后来,问的人多了,便顺口瞎扯:这是气功,按摩时,我在发功。被按者不管气功真假,舒服得哎哎哟哟哼哼叽叽呻吟不止。于瞎子看不见来按摩的人,却能感觉他们的脾性,喜欢安静的,他只按不说,静静地施展自己的手艺;若是话唠,他边听边按,于瞎子打小与于光头一起走南闯北,听多识广,偶尔插一句,恰到好处,惹得话唠情绪飞涨;如有人问起手艺,于瞎子会从治病说起,天上地下,鬼吹胡扯,吹得听者入神。喜欢安静的,想说话有人听的,爱听故事的,都觉得于瞎子的按摩店是个好去处,有时,不为按摩,只想安静一会,摆摆龙门阵,听人说说话,便也掀开布幔,躺上小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