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小时候，奶奶讲的故事让我知道，这人间人鬼共处。所以，这也是个鬼蜮世界。有苦鬼、病鬼、冤鬼、落水鬼、吊颈鬼、饿死鬼，还有风流鬼、孤寒鬼和丑鬼、凶鬼、坏鬼、恶鬼，但更多的是好鬼、善鬼、做死鬼，等等。
　　 鬼在人间，我奶奶说，屋头屋角有鬼，路头路尾有鬼，树上树下有鬼，水里地里有鬼，所以，你也别想干坏事，他们都在盯着呢。但也别怕，只要行得正，他们不会害你，反而会保祐你。而神在天上，离我们远着呢，还会用神圣的名义，将人打下十八层地狱。所以，我信鬼，不敬神。
　　 我在家乡时的邻居，从我外出念书之后，就再没见过的金华哥，终于找到我。金华哥和我说起还留在家乡的我们的父辈们，除了壮年已逝的，剩下为数不多，却大都在七十左右即已故去，做鬼了，留下来没几个了。其实，这样的事我不想提起，但金华哥说，我们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被他们骂着长大的啊！
　　 我分不清我这些故去的父辈们，是否是苦鬼抑或丑鬼冤鬼，但作为后辈，我敢肯定他们是好鬼善鬼，就算神要将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也改变不了我对他们的认知。确切地说，他们是做死鬼，是做死了的，看看丽日蓝天之下，千嶂里，家乡莽莽苍苍的橡胶林便知。
　　 我的父辈们，大都今生无法再见。我相信他们的鬼魂，不会在屋头屋角，路头路尾无目的地游荡，只能在他们种下的橡胶林里默然。生不能作人杰，死当为鬼雄，那一棵棵受尽了千刀万剐，伤痕累累直指寒空的老橡胶树，分明便是一个个的他们。
　　 每年，我都要回去看看家乡的橡胶林。我不会祈求父辈们的鬼魂保祐，也不会掉泪，我父亲死去时，我就没掉一滴泪。但是，今生我将无法释怀！
　　
　　 二、千嶂里
　　 千嶂里，烟雨苍茫是故园。人之于故乡，有如游子之于慈母，虽远隔千里，时间久远，亦是依恋的吧。我本寂寞远游人，漫漫旅途猛回首，逐梦故园千嶂里。我之故乡广东省国营团结农场，属农垦系统，又曾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广州部队生产建设兵团第九师第六团，僻处岭南蛮荒的粤西，自然是穷山恶水，乏善可陈。但在我心中，故乡无异于仙境，永远让我魂牵梦绕。亡父临终前，嘱我将其烧灰，送回故乡，葬于橡胶树下，用作肥料，其热爱和怀念故乡如此。但我枉为人子，如斯小愿亦未能践行，哀哉！我之故乡虽又名“登龙坡”，但却未见登龙者，我之乡亲，大多是勤劳朴实，心地善良，热爱桑梓的寻常百姓。如今，春雨霏霏时节，想故乡的橡胶林里，已然是叶绿如茵了吧？
　　 年年岁岁又此时，春风一度绿山原。每当春意弥漫，故乡满山遍野的橡胶林里，经了一冬的萧索，枝头开始冒绿，终将长成片片遮天绿叶，在霏霏春雨中生机盎然。在树下，在雨中，那山鬼般游荡着的精灵，曾是儿时的我啊！那山，是父的脊梁，那水，是母的乳汁。在父的庇护，母的哺育下，我长大成人。夏日里，漫山的山稔花，是我遗落的粉红少年梦，就像天边的云彩，变幻曚昽。夜晩，密林深处流动着的盏盏胶灯，像星星般璀璨，疑是银河落人间。在割胶工人的胶刀底下，树上流淌着的行行胶乳，伴着草丛中虫儿的夜唱，有如舞动的条条白练。如梦似幻，这无疑是我童稚世界里的天堂。我本农垦后人，生于斯，长于斯，故园不敢忘。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正是气象万千的共和国肇始时期。那时，我年轻的父亲，便和来自祖国各地的万千有志青年一样，怀着梦想，聚集在南国的艳阳底下，走进农场，为着祖国的国防事业，为突破外国封锁，加入了新中国首种橡胶的行列。在蛮荒僻野之地，“银锄飞舞铁臂摇，我为革命种橡胶，开荒劈岭建胶园，滴滴汗水育新苗，风里雨里炼红心，越是艰苦劲越高，心中永远有梦想，千难万险不动摇，双手画出新天地，万里南疆红旗飘。”用勤劳的双手种下莽莽胶林，化作南疆苍翠的绿色长城。我的父辈们，用无悔青春，无怨一生，在南天丽日千山里，用汗水画下了一行行胶带如练的美丽图画，也用热血谱下了一行行壮丽的人生音符，如歌行板。
　　 年少时，无知的我曾对父辈们很不理解。仅靠双手开山劈岭，战天斗地，如此原始落后，值得么？每当他们早出晚归，汗湿沾衣疲惫不堪时，教我如何相信，支撑他们脸上笑意的，竟然是落霞归途上的一曲：“心中永远有梦想，千难万险不动摇”？我不理解。每当午夜梦回，窗外漆黑的山梁上，孤独地散布着的点点光亮，仿佛天上遗落的星星。那是我的父辈，在夜幕下寂寞地穿行于密密的橡胶林里，头顶胶灯，举刀割胶。直到山风轻拂，东方破晓，挑回一桶桶如母亲乳汁般洁白的胶水。黑夜里，他们不害怕么？我不理解。每当哪位父辈在劳动中死去，庄严的追悼仪式和长长的抬棺送行队伍，让生离死别显得如此神圣。但当人们齐诵：“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时，幼稚的我弄不明白。虽然泰山有别于鸿毛，但生命如此可贵，安能视死如归？如此，我更不能理解。
　　 建国初入党的父亲，不顾体弱多病努力工作，年年被评为先进生产工作者。冬天里召开的农场年度先进生产工作者代表大会，我父亲总会和其他代表一样，穿上洗干净的工装自豪地出席。会议期间杀了当年熬不过冬的病弱老耕牛聚餐，这在青菜白饭年代，是不错的待遇。少不更事的我想当然地认为，我父如此不要命地工作，不过为了一啖牛肉而已，庸俗啊！此外，他还能得到些什么呢？为这，少不了对他冷嘲热讽。但令我惊讶的是，没文化的父亲竟回答：你不懂，吃不吃牛肉无所谓，这是精神上的需要，人总要有一点精神的。那么，支撑了父亲一辈子的精神是什么呢？这让我研究了很多年。父亲临终前，曾念念不忘地私下告诉我，王震将军视察时，曾答应他们这些最早参加垦植橡胶的农垦老工人，在他们死后为他们立碑，因为，他们是祖国国防事业当之无愧的英雄。
　　 春花秋月，时光逝水，又是风吹过岭雨霖铃，我的家乡已然胶树参天，绿意盎然了。而我的父辈们初来此地时，面对荒山僻野，住茅棚，睡地铺，与蛇虫鼠蚁为伴，饥餐红薯饭，渴饮山涧水，从没怨言。但对国家突破层层封锁，从国外引进回来的橡胶苗，却珍视得甚于自己的生命，白日开荒种树，浇水施肥，防虫防病。夜里烧火抗寒，驱鼠赶蛇，保胶护苗。无疑，家乡今日浩瀚的橡胶林，是我的父辈们，用热血和汗水辛勤浇灌出来的。如今，我父和我的父辈们，大多早已仙逝，追随王震将军鞍前马后而去了。而碑，在人间，却了无踪影。但我想，人应该言而有信，是吧？在天堂里，气吞万里如虎的王震将军，应该践行他的诺言，为我英雄的父辈们立碑了吧？
　　
　　 三、追逐父辈的英雄梦
　　 活在世上，人都会有梦想，自然也会各不相同。然而，为了国防事业，为了祖国强大，却是我的父辈们追求一生的共同梦想。可不可以这样说，我的父辈活在世上，其实就是为着梦想，为着英雄的称谓而奋斗了一辈子，平凡而又令人崇敬的一群真正的人。如果不信，看看今日之祖国，无论汽车、飞机，大炮和坦克，轮船、舰艇、火箭、卫星、飞船，还有电视、电脑，以及日常生活所需的日用品，等等，哪一样东西，身上没有我的父辈们用血汗创造出来的劳动成果？但不管怎样，丽日蓝天之下，鉴江岸，千嶂里，莽莽苍苍是故园，那一望无际灿如绿云的橡胶林，早已成为我的父辈们寂然无声的丰碑，长存于世间，向后人述说着并未远去的动人故事。而他们英雄的称谓，亦深深地镶嵌进了我们这一代农垦、兵团后辈们的脑海和心中了，教我们今生如此自豪！
　　 如今，历尽世间沧桑，特别是父亲逝去后，我慢慢的思量，亦终于理解了我的父辈。理解父亲为什么要从生活条件优越的城里，来到艰苦的山旮旯里工作，一呆就是一辈子。理解他为什么要在死后埋在橡胶树下作肥料的愿望了。作为一群平凡的劳动者，怀揣着强国的英雄梦，我的父辈们在刚参加工作时，便集体立下了死后葬于橡胶树下，为祖国的橡胶事业作最后一点贡献的誓言。惜我被叶落归根的世俗所左右，不敢越雷池半步，父亲死后，我把他送回了他的出生地。其实，父亲叶落归根之处，应在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橡胶林里。如此，我为人子，实在不肖！我把父亲像一粒橡胶种子一样，虔诚地深深栽入他出生地的泥土之中，期望父亲能破土而出，长成参天的橡胶树，再一次写下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在祖国的蓝天白云之下昂扬。只是，年年岁岁，我来坟上，只有芳草萋萋。
　　 白云苍狗，岁月如流。如今，我已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那远去的记忆，却永远挥之不去，可悲的是，我与故乡渐行渐远，也永远回不去了。但是，父辈们的精神，我也永远不敢忘。我本是农垦子弟，亦是兵团后代，如此烙印，一辈子也抹不掉，这就注定我与我的父辈们血脉相通，我能理解他们，父亲的梦，当然就是我的梦。但愿有来生，但愿来生还有我的故乡，虽说故乡是如此微不足道。不为别的，只为着儿时那淡淡的依恋，只为着如今对父辈们的丝丝回忆。如果有来生，我愿回故乡！我愿来生是风，从遥远的远方归来，轻盈地在故乡嫩绿的橡胶林上滑过。我愿来生是山，高耸云霄，将故乡的绿意栽遍全身。我愿来生是湖，清澄如镜，将故乡的蓝天白云尽收心底。那一世，那一刻，我要踏遍故乡的苍莽千山，沿着父亲走过的足迹，去追逐我父辈们的英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