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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九祭(散文)


作者:陈年 童生,621.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98发表时间:2017-01-11 20:45:36


   生离死别的日子,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束手无策。
   我们抓不住那黑色的影子,它诡异地穿越在生死之间,冷面无情。
  
   二
   那年中秋节我在心里发了一个狠愿,今年一定要嫁出去。
   也许是我这个让人脸红心跳的心愿被老天爷偷听了去,冬日里果然就有人托我姨来家里说媒。平平常常的矿工人家,家境甚至还没有我家好。我母亲不中意他们,找理由推脱,说是孩子还小,过二年大一大再说。
   那时我独自在新矿工作,有一天下午有两个老人找到我住的地方。他们说是我父亲以前的同事,现在搬到了新矿住,来看望我爸。我那会儿还不明白他们的意图,就告诉他们,我爸很少住这,不过我会帮他们带话。我未来的婆婆是个很爱说话的人,她夸我家务好,屋子收拾的干净;夸我爱学习,工作了还看书。我脸红红地给他们倒水喝。不知怎么就说起他家的二小子,一说名字还是我小学时的同学。这样我们的话就多起来。我这个小学同学,学习一般,但毛笔字写得好,那时我的老师常夸他字好。新矿投产后,我们俩竟分到了一个矿,有时还能在接送车遇上,但不说话,只是看对方一眼,然后迅速地转过脸去。
   老两口见过我以后,不死心,又去缠我爸。我爸很开明,他没有自做主张,而是问我的意见。我当时就说处一处吧。既然是同学,见面反倒是不生份。我觉得那时无论是谁家提亲,我都会嫁的,我想逃走。逃开生活对我的冷漠。
   后来我和他们的儿子,订婚结婚生孩子买房子,十几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下来。
   小地方的人家,没有把公公叫爸爸的习惯,也就是结婚当天喊一声爸,爸从兜里给新媳妇掏一个改口的红包。以后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时,儿媳妇再不会叫公公一声爸爸。公公也不计较。甚至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答应那一声。老辈人老思想,总觉得要在儿媳妇的面前立起一些规矩。怎么立呢?那就是板起一张脸,故意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爱人家以前在村里住,他们那地方不叫爸爸,管父亲叫爹。但无论是爹还是爸爸我都没有跟着叫过。我呢没孩子前尊称呼他为“您”,有了孩子喊,他爷爷。那一声爹,压在心里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喊不出口。
  
   三
   三月二十五号,这一天是黑色的。
   爱人晚上回来,看到我在电脑前写东西,让我别写了,出来有事要商量。他以前没有和我用这么严肃的口气说过话。我还以为他是故意装的,出来笑嘻嘻地逗他,领导有啥指示?是不是发的奖金花不了,让我帮着花一花?爱人低沉沉地说,我爹查出了不好的病。我脸上的笑一下僵掉,马上说,肯定是弄错了,他爷爷身体那么好,怎么会有病?医院里的大夫就会吓唬人,故意把病说得很严重,好等着你送钱送礼。爱人说,不会的,这种生死大事,他们心再黑也不敢拿人命开玩笑。有人要和他拼命的。
   我们决定第二天带着爹的片子去北京复查。北京有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和医生,北京也寄托着我们所有的希望。大家希望只是误诊,老人家什么病也没有。
   我帮爱人准备明天火车上要带的东西,杯子,小毛巾,洗漱品,还有钱。爱人在卫生间里洗澡,哗哗地流水声一直不断,他已经进去二个多小时,热水早没了。我知道他一定在悄悄地哭。他不想让我看到他软弱的样子,他要用冰冷的水让自己内心坚强起来,强大到可以面对父亲的生死。
   晚上十点时,爸打来电话说我爷爷走了。我坐在电脑前发呆,一个字也打不到屏幕上。
   第二天爱人到单位请假陪爹去北京检查,我回老家奔丧。路上我发短信给他,让他冷静些,暂时不要让爹知道详细病情。
   去北京检查的结果一点也不好。因为肿瘤的位置靠近主血管,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唯一的办法就是药物介入化疗。而化疗对身体的伤害特别大,也会让爹觉察自己的病。进退两难。那二天爱人的脾气特别不好,我劝他吃些东西。他竟然对我发火。他对我吼,不是你爹,你当然不难过。我眼里满是泪,老人家怎能不是我的亲人?这么些年我在心里一直把他当做父亲敬,当做父亲爱的。甚至于我父母对他有些微词时,我心里还不高兴。虽然我没有爹长爹短地叫过他,可他在我心里就是一个父亲。
   从北京回来,爹暂时住进我们当地的医院,我们串通好哄他是乙型肝炎,要住院治疗。大哥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疯了一样一定要查清癌病源是原发的还是转移的,这样爹的痛苦也来了,B超,CT,加强CT,心电图,胃镜,肠镜,骨扫描等等大概凡是医院有的检查仪器都在爹的身上过一遍。特别是做肠镜,最痛苦,检查做到一半爹昏了过去。爱人打回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和他说,不要这样折腾病人了,既然肯定是癌,那就到肿瘤医院治疗。查清病源又有啥用?
   做完肠镜的那天晚上,爹一定要回家,因为怕婆婆觉察什么,爹在我家住了一晚上。爹的脸色灰白,精神极差。早上起来,我听到他一个人在小屋哭。我和爱人赶紧过去看他,爹说他知道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灰病,让我们不要瞒他。我强装出笑脸,哄他,只是乙肝,片子上的阴影是乙肝病毒,没事的,乙肝治起来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不是要命的病。怕啥?他听了我的话,高兴起来,说我就知道没大病,我的身子好着呢,年前我还能抱起一百斤炭。
   四月五日再次到北京,怕爹起疑心,没有住301肿瘤医院,而是住在301附近的长峰医院,医院答应我们做手术时会从301请专家过来,只是费用高些。
   五月两次治疗,复查,说是化疗的效果特别好,肝上面的癌细胞控制住了。全家人高兴得好似中了大奖。
   六月底再查,晴天霹雳,竟然转移到肺部。这次因为白细胞太低,连化疗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癌细胞一点点地吞噬他的生命。全家束手无策。可又不甘心,到处打听治病的中药,听说鹿仙草有效,爱人连夜赶到北京。又听说灵石的一个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立即带爹去了灵石。
   八月一直吃中药维持,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时爱人的单位忙,不能每天去看爹,我便带着女儿早早起来赶公交去铁牛里的住处。我知道爹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我想让女儿能永远记着这些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
   爹脸色蜡黄,肚子已经微微鼓起,那是肝腹水的先兆。情况是越来越不好。不过爹看到我们很高兴,挺着腰板坐在小桌前教女儿写毛笔字。女儿仿着爷爷的字写,写得不好看,便冲着爷爷撒娇。爹的字好,退休后一直坚持练大字。爹练字没排场,半张废报纸,一个孩子们写过的作业本都是他的字张。爹生病后,我们鼓励他到公园健身,他不会跳不会唱,自己做了一支大毛笔,沾着水池里的水,在水泥地板上练字。
   八月天热,一会儿就出一身汗,写字累了,爹给孩子们讲李家祖上事。我第一次知道,李家先前也是大户,在进福淀开着车马大店,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不仅把家业都霸占了,还把一个本家奶奶用刺刀捅死。家破人亡,为避祸端全家老小不得不逃离到大山深处。
   我们走时爹坐在楼下的小凳子上,恋恋不舍地看着我和女儿离开。他说,顺着城墙根走,那儿有阴凉地。不晒。我拉着孩子的手,从他的眼前过,我不敢回头看,我眼里全是泪。还是不久前,爹送我们到车站,给女儿几块零花钱,给我一块车费。我说,不用,我准备了投币的零钱。可他总是要给。当了一辈子矿工的爹,没有金山银山给我们,有的只是一块钱的亲情。
   每次去看他总想同一个问题,那一天真的会来?爹能舍得丢下他心肝宝贝一样疼的孙子孙女?看着爹越来越瘦小,越来越虚弱,我们不知道怎么才能留下他。以前的他精神那么好,快七十的人,骑着车子一转眼就不见了。可现在他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他需要随手带一个小凳子休息。
   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在家做好各种吃食,第二天带去铁牛里,红烧肉,烧麦,饺子,猪蹄黄豆汤,鸡汤,鱼汤……只是爹吃得很少。他以前总说我包得饺子好吃。皮薄肉大汁水鲜美,他还说就是死了,也能用饺子叫醒他。可现在他竟然连饺子也不想吃了,勉强吃一两个便放下筷子。女儿把一块枣泥馅的点心,喂给爹,爹皱着眉,怎么也咽不下。
  
   四
   九月,癌细胞转移到骨头,爹不能走路了。爹坐在床上生气地捣着两条无用的腿,眼里是巨大的哀伤,一个男人绝望的眼神比最最寒冷的冬天还冷。
   爹的病情加重,疼痛也越来越厉害。我们从医院买回各种止疼药,可这些药只能止一会儿疼,药力一过,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疼痛折磨得没有一点人形,疼痛让他忘记曾经的威严,他在儿媳妇的面前,声泪俱下,一声接一声凄惨地叫喊着。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啊。我真是被他的哭声吓坏了,我知道他疼,疼得钻心刺骨,要不绝不会叫喊的。可我们却没有办法帮他,只能躲在厕所悄悄地哭。每一轮巨痛袭来,我甚至有一个罪恶的想法,活着这样的痛苦,还不如早日离去。那时他就不会疼了。
   为了搞到杜冷丁,全家人动用了一切关系,只要能买到针剂,就是花再高的价也行。后来为了快速止疼,爱人偷偷摸摸地从黑市上买回一些大烟膏,也就是鸦片。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犯法的事,可又不得不做。这时只有毒品才可以止住癌的巨痛。
   爹一日日消瘦下去,他明白那个不好的结果迟早要来的。老家有入土为安的乡俗,而爹也不想被烧成一把灰。他对我们说,想埋入老家的土里。爹的这个心愿,有点为难我们。谁都明白现在人死了要火化的。国家好像还有一部法,叫丧葬法。不过为人子女的,大概谁也不会违了家里老人最后心愿。虽然明明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可我们还是要想法设法地满足他的心愿。
   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如果不想火化,那只有钻政策的空子回乡下办丧事。乡下的政策宽松,给村干部花些钱,土葬还是可以的。可是回到乡下,住在哪呢?我们家出来多年,乡下早已经没有房子。亲戚家的房子,活人回来住一住,当然行,如果是发丧,那人家肯定是不乐意。这种白事,搁谁家也不高兴。那只好租房子,这又是一个难题。谁的房子会租给外姓人打发死人用?那几日为房子的事,愁坏了大家。后经人再三说合,我们花五千块一个月的天价租到了张庄的一处房子。房子粗粗打扫以后,爱人立刻找车把爹送回老家。他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肝昏迷现象发生了几次。晋北的乡下都有死人不能进村的风俗。万一死在外面,不光村里人不让进,一路上处处都是麻烦。
   爱人回村后给我来电话说,房子很好,刚盖起的三间大正房,外墙上还挂着雪白的墙砖。爹一辈子也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院子很大,到时候在院子操持丧事应该没问题。爱人还说,房子的主人看在孩子孝顺的份上,把房租降到了三千。我握了电话发呆,还是不敢相信,爹真的有一天会离开我们。
   嫂子扯了花布买了棉花准备给爹缝被子褥子,这些东西以后要铺在爹的棺材里。我和嫂子不会做针线,请来舅妈帮忙。舅妈说,他爷爷的日子不多了,脸色都映青了。寿衣也该早早准备下,万一不好也不用手忙脚乱。就是用不着,也能给病人冲冲喜。我家床小,被子只能铺在地上缝,和嫂子半跪半坐在地板上边做活儿,边商量着去东关订做寿衣。说着说着忍不住两个人都抹起泪。
   国庆节孩子们放假,我和嫂子带他们回村里看爷爷。我们在车站等车的空儿,忽然就下起雨来,又大又急的雨点子砸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的水痕。老天哭了。
   才几日不见,爹完全就是皮包骨头。我们把带的肉食拿出来,热了喂给他吃。爹以前最爱吃肉,可现在只是用筷子点了几下。门口不远处,谁家的驴,隔一会就“咴咴”地叫几声。我对他说,乡下环境好,吃的东西新鲜也有营养,在乡下住个一年半头,养好了病就回城里去。他看了我一眼,说,怕是回不去了。我心里酸酸的,可还是硬生生地把眼泪憋回去。
   晚上又下了一场雨,外面的路泥泞不堪,屋里又湿又潮。新房子没有吊顶棚,房顶上不停地往下掉泥皮,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妹胆子小,她连外屋都不敢出。她说,阴森森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怕。她这样说时,我看一看外面,黑糊糊的,这么黑的夜,藏匿几个捉弄人的鬼怪也是有可能的。生死无常,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悬在爹的枕边。
   炕小,我们睡在临时搭起的地铺上。刚合上眼,就觉得有东西在脸上爬,可能是房顶掉下来的小虫子。我坐起来,把东西拂到地上。做姑娘时我最怕这些肉呼呼的小东西,远远看到就会尖声惨叫,现在倒是没感觉,爬到身上,弄下去就行。
   人到了大限,阴间是不是真有什么牛头马脸来索人的命,我不知道。但那是一个有些诡异的夜晚。
  
   五
   我一直没睡着,爹隔几分钟就喊疼,让爱人和大哥帮他翻翻身。我看到爱人抠下一小块黑黑的烟膏放在他的舌头,然后教他怎么咽下去。他听话地喝水,他们还让他张开嘴,看看舌头上有没有残留的药膏。任何人在疾病的面前都是渺小的,现在爹连婴儿都会的吞咽也不能独自完成。
   我从爱人手里拿过那块金贵的黑药膏,一股奇异的香味直往脑子里钻。听姥姥讲过,我姥姥的母亲就是吞大烟土死的。而现在我们却让他一次次地吞下鸦片,我们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头疼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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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悲莫悲兮生别离,眼睁睁看着亲人的生命像一片叶子,慢慢枯萎、凋零,自己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那种锥心之痛,非亲身经历不能感同身受。这是一篇长篇叙事散文,叙写的是一次漫长的生离死别,从公爹诊断出癌症,到医院的各种检查治疗;从公爹饱受病痛的折磨,到家人的精心照顾;从公爹临终前的种种诡异,到乡村丧葬的各种风俗,将一位罹患癌症的老人在生与死之间的挣扎以及亲人的痛苦和悲伤表现得淋漓尽致。文章将生老病死的残酷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不是为了激起我们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让我们对生与死进行理性的思考:我们每个人都是人间的过客,最后的归宿便是死亡。既然生与死都是一种自然现象,那么,死有何惧?尊重生命,珍惜每一个在生的日子;当死亡来临,平静地面对它。文章结构宏大,以时间为序,叙述从容不迫,风格朴素沉郁。倾情推荐!问好作者!【编辑:燕剪春光】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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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7-01-11 20:47:23
  不久前刚刚经历了母亲的去世。阅读此文,更加感同身受。同时,对死亡也有了更多的思考。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太行飞剑        2017-01-11 20:50:18
  读了你的作品,使我很受感动,从作品中感觉到你的勤奋和才情,希望你2017有更好的表现,创造出更好的文学作品。祝你新的一年写作愉快,文思如泉涌。
太行飞剑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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