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九祭(散文)
一
生离死别的日子,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束手无策。
我们抓不住那黑色的影子,它诡异地穿越在生死之间,冷面无情。
二
那年中秋节我在心里发了一个狠愿,今年一定要嫁出去。
也许是我这个让人脸红心跳的心愿被老天爷偷听了去,冬日里果然就有人托我姨来家里说媒。平平常常的矿工人家,家境甚至还没有我家好。我母亲不中意他们,找理由推脱,说是孩子还小,过二年大一大再说。
那时我独自在新矿工作,有一天下午有两个老人找到我住的地方。他们说是我父亲以前的同事,现在搬到了新矿住,来看望我爸。我那会儿还不明白他们的意图,就告诉他们,我爸很少住这,不过我会帮他们带话。我未来的婆婆是个很爱说话的人,她夸我家务好,屋子收拾的干净;夸我爱学习,工作了还看书。我脸红红地给他们倒水喝。不知怎么就说起他家的二小子,一说名字还是我小学时的同学。这样我们的话就多起来。我这个小学同学,学习一般,但毛笔字写得好,那时我的老师常夸他字好。新矿投产后,我们俩竟分到了一个矿,有时还能在接送车遇上,但不说话,只是看对方一眼,然后迅速地转过脸去。
老两口见过我以后,不死心,又去缠我爸。我爸很开明,他没有自做主张,而是问我的意见。我当时就说处一处吧。既然是同学,见面反倒是不生份。我觉得那时无论是谁家提亲,我都会嫁的,我想逃走。逃开生活对我的冷漠。
后来我和他们的儿子,订婚结婚生孩子买房子,十几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下来。
小地方的人家,没有把公公叫爸爸的习惯,也就是结婚当天喊一声爸,爸从兜里给新媳妇掏一个改口的红包。以后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时,儿媳妇再不会叫公公一声爸爸。公公也不计较。甚至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答应那一声。老辈人老思想,总觉得要在儿媳妇的面前立起一些规矩。怎么立呢?那就是板起一张脸,故意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爱人家以前在村里住,他们那地方不叫爸爸,管父亲叫爹。但无论是爹还是爸爸我都没有跟着叫过。我呢没孩子前尊称呼他为“您”,有了孩子喊,他爷爷。那一声爹,压在心里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喊不出口。
三
三月二十五号,这一天是黑色的。
爱人晚上回来,看到我在电脑前写东西,让我别写了,出来有事要商量。他以前没有和我用这么严肃的口气说过话。我还以为他是故意装的,出来笑嘻嘻地逗他,领导有啥指示?是不是发的奖金花不了,让我帮着花一花?爱人低沉沉地说,我爹查出了不好的病。我脸上的笑一下僵掉,马上说,肯定是弄错了,他爷爷身体那么好,怎么会有病?医院里的大夫就会吓唬人,故意把病说得很严重,好等着你送钱送礼。爱人说,不会的,这种生死大事,他们心再黑也不敢拿人命开玩笑。有人要和他拼命的。
我们决定第二天带着爹的片子去北京复查。北京有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和医生,北京也寄托着我们所有的希望。大家希望只是误诊,老人家什么病也没有。
我帮爱人准备明天火车上要带的东西,杯子,小毛巾,洗漱品,还有钱。爱人在卫生间里洗澡,哗哗地流水声一直不断,他已经进去二个多小时,热水早没了。我知道他一定在悄悄地哭。他不想让我看到他软弱的样子,他要用冰冷的水让自己内心坚强起来,强大到可以面对父亲的生死。
晚上十点时,爸打来电话说我爷爷走了。我坐在电脑前发呆,一个字也打不到屏幕上。
第二天爱人到单位请假陪爹去北京检查,我回老家奔丧。路上我发短信给他,让他冷静些,暂时不要让爹知道详细病情。
去北京检查的结果一点也不好。因为肿瘤的位置靠近主血管,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唯一的办法就是药物介入化疗。而化疗对身体的伤害特别大,也会让爹觉察自己的病。进退两难。那二天爱人的脾气特别不好,我劝他吃些东西。他竟然对我发火。他对我吼,不是你爹,你当然不难过。我眼里满是泪,老人家怎能不是我的亲人?这么些年我在心里一直把他当做父亲敬,当做父亲爱的。甚至于我父母对他有些微词时,我心里还不高兴。虽然我没有爹长爹短地叫过他,可他在我心里就是一个父亲。
从北京回来,爹暂时住进我们当地的医院,我们串通好哄他是乙型肝炎,要住院治疗。大哥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疯了一样一定要查清癌病源是原发的还是转移的,这样爹的痛苦也来了,B超,CT,加强CT,心电图,胃镜,肠镜,骨扫描等等大概凡是医院有的检查仪器都在爹的身上过一遍。特别是做肠镜,最痛苦,检查做到一半爹昏了过去。爱人打回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和他说,不要这样折腾病人了,既然肯定是癌,那就到肿瘤医院治疗。查清病源又有啥用?
做完肠镜的那天晚上,爹一定要回家,因为怕婆婆觉察什么,爹在我家住了一晚上。爹的脸色灰白,精神极差。早上起来,我听到他一个人在小屋哭。我和爱人赶紧过去看他,爹说他知道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灰病,让我们不要瞒他。我强装出笑脸,哄他,只是乙肝,片子上的阴影是乙肝病毒,没事的,乙肝治起来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不是要命的病。怕啥?他听了我的话,高兴起来,说我就知道没大病,我的身子好着呢,年前我还能抱起一百斤炭。
四月五日再次到北京,怕爹起疑心,没有住301肿瘤医院,而是住在301附近的长峰医院,医院答应我们做手术时会从301请专家过来,只是费用高些。
五月两次治疗,复查,说是化疗的效果特别好,肝上面的癌细胞控制住了。全家人高兴得好似中了大奖。
六月底再查,晴天霹雳,竟然转移到肺部。这次因为白细胞太低,连化疗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癌细胞一点点地吞噬他的生命。全家束手无策。可又不甘心,到处打听治病的中药,听说鹿仙草有效,爱人连夜赶到北京。又听说灵石的一个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立即带爹去了灵石。
八月一直吃中药维持,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时爱人的单位忙,不能每天去看爹,我便带着女儿早早起来赶公交去铁牛里的住处。我知道爹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我想让女儿能永远记着这些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
爹脸色蜡黄,肚子已经微微鼓起,那是肝腹水的先兆。情况是越来越不好。不过爹看到我们很高兴,挺着腰板坐在小桌前教女儿写毛笔字。女儿仿着爷爷的字写,写得不好看,便冲着爷爷撒娇。爹的字好,退休后一直坚持练大字。爹练字没排场,半张废报纸,一个孩子们写过的作业本都是他的字张。爹生病后,我们鼓励他到公园健身,他不会跳不会唱,自己做了一支大毛笔,沾着水池里的水,在水泥地板上练字。
八月天热,一会儿就出一身汗,写字累了,爹给孩子们讲李家祖上事。我第一次知道,李家先前也是大户,在进福淀开着车马大店,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不仅把家业都霸占了,还把一个本家奶奶用刺刀捅死。家破人亡,为避祸端全家老小不得不逃离到大山深处。
我们走时爹坐在楼下的小凳子上,恋恋不舍地看着我和女儿离开。他说,顺着城墙根走,那儿有阴凉地。不晒。我拉着孩子的手,从他的眼前过,我不敢回头看,我眼里全是泪。还是不久前,爹送我们到车站,给女儿几块零花钱,给我一块车费。我说,不用,我准备了投币的零钱。可他总是要给。当了一辈子矿工的爹,没有金山银山给我们,有的只是一块钱的亲情。
每次去看他总想同一个问题,那一天真的会来?爹能舍得丢下他心肝宝贝一样疼的孙子孙女?看着爹越来越瘦小,越来越虚弱,我们不知道怎么才能留下他。以前的他精神那么好,快七十的人,骑着车子一转眼就不见了。可现在他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他需要随手带一个小凳子休息。
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在家做好各种吃食,第二天带去铁牛里,红烧肉,烧麦,饺子,猪蹄黄豆汤,鸡汤,鱼汤……只是爹吃得很少。他以前总说我包得饺子好吃。皮薄肉大汁水鲜美,他还说就是死了,也能用饺子叫醒他。可现在他竟然连饺子也不想吃了,勉强吃一两个便放下筷子。女儿把一块枣泥馅的点心,喂给爹,爹皱着眉,怎么也咽不下。
四
九月,癌细胞转移到骨头,爹不能走路了。爹坐在床上生气地捣着两条无用的腿,眼里是巨大的哀伤,一个男人绝望的眼神比最最寒冷的冬天还冷。
爹的病情加重,疼痛也越来越厉害。我们从医院买回各种止疼药,可这些药只能止一会儿疼,药力一过,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疼痛折磨得没有一点人形,疼痛让他忘记曾经的威严,他在儿媳妇的面前,声泪俱下,一声接一声凄惨地叫喊着。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啊。我真是被他的哭声吓坏了,我知道他疼,疼得钻心刺骨,要不绝不会叫喊的。可我们却没有办法帮他,只能躲在厕所悄悄地哭。每一轮巨痛袭来,我甚至有一个罪恶的想法,活着这样的痛苦,还不如早日离去。那时他就不会疼了。
为了搞到杜冷丁,全家人动用了一切关系,只要能买到针剂,就是花再高的价也行。后来为了快速止疼,爱人偷偷摸摸地从黑市上买回一些大烟膏,也就是鸦片。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犯法的事,可又不得不做。这时只有毒品才可以止住癌的巨痛。
爹一日日消瘦下去,他明白那个不好的结果迟早要来的。老家有入土为安的乡俗,而爹也不想被烧成一把灰。他对我们说,想埋入老家的土里。爹的这个心愿,有点为难我们。谁都明白现在人死了要火化的。国家好像还有一部法,叫丧葬法。不过为人子女的,大概谁也不会违了家里老人最后心愿。虽然明明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可我们还是要想法设法地满足他的心愿。
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如果不想火化,那只有钻政策的空子回乡下办丧事。乡下的政策宽松,给村干部花些钱,土葬还是可以的。可是回到乡下,住在哪呢?我们家出来多年,乡下早已经没有房子。亲戚家的房子,活人回来住一住,当然行,如果是发丧,那人家肯定是不乐意。这种白事,搁谁家也不高兴。那只好租房子,这又是一个难题。谁的房子会租给外姓人打发死人用?那几日为房子的事,愁坏了大家。后经人再三说合,我们花五千块一个月的天价租到了张庄的一处房子。房子粗粗打扫以后,爱人立刻找车把爹送回老家。他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肝昏迷现象发生了几次。晋北的乡下都有死人不能进村的风俗。万一死在外面,不光村里人不让进,一路上处处都是麻烦。
爱人回村后给我来电话说,房子很好,刚盖起的三间大正房,外墙上还挂着雪白的墙砖。爹一辈子也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院子很大,到时候在院子操持丧事应该没问题。爱人还说,房子的主人看在孩子孝顺的份上,把房租降到了三千。我握了电话发呆,还是不敢相信,爹真的有一天会离开我们。
嫂子扯了花布买了棉花准备给爹缝被子褥子,这些东西以后要铺在爹的棺材里。我和嫂子不会做针线,请来舅妈帮忙。舅妈说,他爷爷的日子不多了,脸色都映青了。寿衣也该早早准备下,万一不好也不用手忙脚乱。就是用不着,也能给病人冲冲喜。我家床小,被子只能铺在地上缝,和嫂子半跪半坐在地板上边做活儿,边商量着去东关订做寿衣。说着说着忍不住两个人都抹起泪。
国庆节孩子们放假,我和嫂子带他们回村里看爷爷。我们在车站等车的空儿,忽然就下起雨来,又大又急的雨点子砸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的水痕。老天哭了。
才几日不见,爹完全就是皮包骨头。我们把带的肉食拿出来,热了喂给他吃。爹以前最爱吃肉,可现在只是用筷子点了几下。门口不远处,谁家的驴,隔一会就“咴咴”地叫几声。我对他说,乡下环境好,吃的东西新鲜也有营养,在乡下住个一年半头,养好了病就回城里去。他看了我一眼,说,怕是回不去了。我心里酸酸的,可还是硬生生地把眼泪憋回去。
晚上又下了一场雨,外面的路泥泞不堪,屋里又湿又潮。新房子没有吊顶棚,房顶上不停地往下掉泥皮,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妹胆子小,她连外屋都不敢出。她说,阴森森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怕。她这样说时,我看一看外面,黑糊糊的,这么黑的夜,藏匿几个捉弄人的鬼怪也是有可能的。生死无常,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悬在爹的枕边。
炕小,我们睡在临时搭起的地铺上。刚合上眼,就觉得有东西在脸上爬,可能是房顶掉下来的小虫子。我坐起来,把东西拂到地上。做姑娘时我最怕这些肉呼呼的小东西,远远看到就会尖声惨叫,现在倒是没感觉,爬到身上,弄下去就行。
人到了大限,阴间是不是真有什么牛头马脸来索人的命,我不知道。但那是一个有些诡异的夜晚。
五
我一直没睡着,爹隔几分钟就喊疼,让爱人和大哥帮他翻翻身。我看到爱人抠下一小块黑黑的烟膏放在他的舌头,然后教他怎么咽下去。他听话地喝水,他们还让他张开嘴,看看舌头上有没有残留的药膏。任何人在疾病的面前都是渺小的,现在爹连婴儿都会的吞咽也不能独自完成。
我从爱人手里拿过那块金贵的黑药膏,一股奇异的香味直往脑子里钻。听姥姥讲过,我姥姥的母亲就是吞大烟土死的。而现在我们却让他一次次地吞下鸦片,我们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头疼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