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枪(小说)
按理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警察一支枪,可事实上很多警察是没有佩枪的。有人问过我,没枪的警察还叫警察吗?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明白,问我话的人想说,没枪的警察总有点不像警察,警察怎么能没有枪呢?警察与枪的关系,就像秤杆与秤砣的关系,二者是须臾不可分离的。
但是在某个黄昏的街头,我确实看到了一个没有佩枪的警察,他赤手空拳,死死追赶一个逃犯。警察年轻,体力好,而且训练有素,眼看着把逃犯追到绝路上了,一道悬崖绝壁挡住了逃犯的去路。逃犯见无路可逃了,后面追来的警察又迟迟没有亮出硬家伙,于是逃犯突然就胆大妄为起来,几近绝望的双眼,一下便露出了凶光,就在警察扑上去准备抓捕逃犯的时候,逃犯却飞快地从腰间拔出自制的手枪,想置这警察于死地,朝他胸部连开了两枪……
好在自制的土枪杀伤力不大,警察算是捡回一条命。警察是新来的,还没有达到佩枪的资格。对于警察来说,佩枪就是对他资历与身份的认可,刚参加工作的新警察,很少有能直接佩枪的,因为他们还不够成熟和稳重。枪是啥玩意儿,枪是国家权力的象征,枪是法律的威严,枪还是取人性命的利器。警察也不能随便持枪,法律同样有规定,警察只有凭证持枪才是合法持枪,警察内部对于持枪也是严之又严、慎之又慎的。
在外人看来,哪个警察都可佩枪,只有刑侦队的老黄不应该佩枪,个子矮小,皮肤乌黑,干瘦干瘦,看他的样子像是个苦大仇深没吃没喝的非洲难民。
可是干瘦的老黄却是个老枪手,别看那些牛高马大的年轻警察,在外头横冲直撞,目空一切,可是到了老黄这儿就变得毕恭毕敬起来了。老黄30多年前从部队转业,在自卫反击战中负伤,战功赫赫。分配到基层派出所,上班的第一天他就办了持枪证,领了一支“五四”式手枪,后来换成了“六四”式。“五四”式手枪是那种又笨又重的老家伙,别在腰间就像背了块砖头,打起来的后坐力更是大得惊人。可是别上这枪,老黄的身份就大不一样了,走到哪儿都有一股庄严,一种威慑力,就像改革开放初期腰上挂大哥大的老板,电话一响,身价地位全在那儿摆着呢。
老黄工作的第一站是山口派出所,老黄第一次听到这地名觉得有点日本乡野的味道。因为老黄很喜欢日本影星山口百惠,她主演的《阿信》老黄不知看过多少遍,以至片中的许多台词老黄都能倒背如流。
那时候下边还设有区公所,区委书记正为日益复杂的社会治安而头痛,这个时候上面及时成立了派出所,大大减轻了政府部门的管理压力。但是区委书记接待刚来报到的老黄时,脸上能看出有些许失望。原以为新来的派出所长是个牛高马大、膀大腰圆的汉子,不说三头六臂,至少也应该是相貌周正,一脸威严才是,可谁知眼前的黄所长身材矮小,皮肤黝黑,除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外,其他方面几乎一点也不具备当警察的条件。
接下来的一件事却让区委书记大开了眼界。某天不知从何处跑来一条凶残的疯狗,在紧邻集镇的村子里咬死了好几只小猪和鸡鸭,还咬伤了一个大人和两个小孩。老黄接到村里的报警电话,于是叫上民警小周,骑着三轮摩托车风风火火地出发了。老黄坐在摩托车上,一边跑一边用扩音喇叭喊话,让集镇居民注意提防,有疯狗正向这边逃窜!请看护好小孩,关好屋门……
摩托车像只飞奔的豹子,朝村子扑去,坐在摩托车侧斗里的老黄老远就看见一条高大的疯狗,昂着僵硬的头,露着恐怖的犬牙,在村边搜寻目标。疯狗好像有先见之明,它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停住了脚步,一双失去光泽的眼睛盯着前方,它发现摩托车正朝它冲来,突然掉转头就往侧面跑。疯狗还有贪生怕死的意识。老黄让小周加大油门,摩托车呼的一声,朝疯狗逼了上去,就在疯狗快要冲进小巷逃走的一瞬间,只听到啪的一声枪响,疯狗一个跟头栽倒在砖墙上。围观的村民一齐鼓掌喝彩,大叫,神枪手!神枪手!老黄下车察看了一下,用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疯狗,确认疯狗死了,这才把笨重的家伙别回腰间。
掩埋疯狗的时候,村民们看见狗头正中间的天灵盖上被子弹穿了一个对通的窟窿,乌黑的血水从中汩汩冒出,一股腥臊味弥漫四周。绿头苍蝇嗅觉灵敏,像赶宴席一样,从污浊之地朝疯狗纷纷扑来。村民们都说这黄所长还真是个神枪手!这一枪打出了他的威名,从此村民对其貌不扬的黄所长便刮目相看了。区委书记事后也不由得夸赞起老黄来了,心里却在想,真是人不可貌相。
山口街每月都有两次墟日,人员混杂,常常出现打架斗殴,别的警察上去,打斗场面不会立刻停息,只有黄所长到了,大喝一声,打斗的双方立马就住了手。平时老黄外出别人总要在他背面瞧上几眼,人们都想瞧瞧老黄那把大个子的“手机”。老黄背枪是很见水平的,枪别在后腰间,用衣服罩着,隐隐能看出枪的模型,枪口笔直朝下,而且乌黑的枪口刚好与衣服的下摆平行,小孩子站在他身边,仰头刚好清楚地看到那森森的枪口。有时候碰上放学,围观的孩子一下就集了一大群,老黄便会大喝一声:看什么看!走!走!走!孩子们便吓了一跳,立刻作鸟兽散。
老黄在下面派出所干了十多年,然后调到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开始当科长,后来因办案能力突出,被提升为主管刑侦业务的副大队长。老黄从警以来,大大小小的案子办过多少,恐怕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抓过持枪逃犯,抓过贩卖毒品的境外人员,他甚至还抓过自己的亲姐夫。在别人眼里老黄六亲不认,家里人也认为老黄只知道铐子和案子。弄得老婆和女儿与他无多少话说,好像老黄是在家里借住的房客,日常事务不闻不问。
老黄没有别的毛病,就是记性不好,特别年龄大了后,有点丢三落四,但是他的思路还是异常清晰的,反应还是很灵敏的。老黄是个不服老的人,工作还像年轻时一样卖力,和他同期参加工作的人,现在基本上是享清福去了,要不升到领导位置上了,要不在工会找了个务虚的岗位,上班不上班都一样,每月工资照发,还待在一线办案的恐怕就剩老黄一人了。有人说老黄是办案办上了瘾,也有人说老黄是个疯子,现在犯罪方式花样百出,而且手段先进,智商极高,反侦查能力又强,你老黄一大把年纪,那点刑侦技能早就老化淘汰了,有些案子十天半月他也摸不到一点儿门道。哎,干吗不见好就收呢?
工作上的想法,老黄不喜欢与人交流,包括与同事。老黄有事喜欢闷在心里,原来有事他就喝酒,现在上头严格要求,警察严禁喝酒,加上老黄胃病很严重,常常疼得咬牙切齿的,所以酒他是不沾了。老黄办案老爱独来独往,人称独行侠,他好像压根就不喜欢与人合作,更不愿借助他人的力量。有些同事说老黄是想吃独食,想一人揽战功;也有人说老黄是瞧不起别人的破案方法。老黄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依然是独来独往。
老黄手上压着两桩案子,老是突破不了,一个是人员失踪,一个是死因不明。一段时间老黄很焦虑,没日没夜在外面转悠,特别是对那个失踪案,费尽了心血。可能是疲劳过度,老黄病倒了。局领导出于关心,及时上医院探望他。同时试探性地问他,是不是同意退下来,退到二线上,有时间的话就给年轻人做个帮手,出出主意,当当参谋。可老黄就是老黄,在领导面前也一样固执,对于领导的安排他摇了摇头,他说一定要破了手上几个案子再说,这是他的一块心病。见他这么坚持,领导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尊重他本人的意见,同时还鼓励安慰了他几句。
领导一走,老黄在医院里也躺不住了,他怕自己在医院待长了,局里会另有安排,于是不声不响从医院跑了出来。老黄跑出医院后,回了一趟家,到家后老黄吓了一跳。妻子和女儿三天前到省城探望外婆去了,但是现在家里被弄得一塌糊涂,明显有窃贼光顾。老黄是个穷家,钱和金银首饰他倒不会担心,因为他家里压根儿就没有,家人跟着他受穷。老婆当面数落过他无数次,有时甚至动过离婚的念头。好在老黄对老婆脾气好,不管老婆怎么骂,老黄可以一直面带微笑,直到老婆骂累了,骂困了为止。老黄家贫,但是老黄有枪啊!他的枪就锁在柜子里的,现在柜子被撬开了,枪也没了踪影。
老黄发现枪确实丢了时,当时双眼发黑,脊背上直冒冷汗。他知道出了这样的重大事件本应该在第一时间向局里领导报告,但是他不想报告,如果向上一报,这将是一桩震惊全省甚至全国的大案,人民警察家里失窃,而且窃走的是能取人性命、制造凶案的枪支,这事还了得。如若报告了,领导要受牵连,自己也完蛋了。老黄觉得自己一世英名,这次恐怕要毁在自己手上了。老黄一口气喝了两碗凉水,他想让自己尽快清醒一下。平时老黄就有这个习惯,遇到棘手的问题,他总是先喝几碗凉水,镇静一下,然后再作决定。老黄现在最关心的是窃贼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想,只有分析出这枪是被什么样的人偷走了,才能预测下一步事件的走向。如果是一般的窃贼,对枪并不太感兴趣,偷了枪不会急着去杀人抢劫,有可能会想办法,把枪高价卖出去,这样的窃贼就在本地,不会跑远。另一种可能性是流窜犯作案,这类人偷走了枪支,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他们既凶残,又有很强的攻击性……
老黄猜测,枪支被盗之事很快就会有反应。果然,两天后,中村路一家储蓄所便遭持枪蒙面歹徒抢劫,歹徒开枪打伤了一名保安、两名营业员,然后被及时赶来的110民警逼进了一片荒废的厂房。现在正在全面围捕搜索持枪歹徒。
局领导亲临督战,通过弹道弹痕专家的初步鉴定,歹徒持有的枪支是“六四”式手枪。老黄是个带枪的警察,现在他要亲自上火线,尽管没有获得领导批准,一切行动是他自己决定的,现在他一定要去,而且要亲手把歹徒擒获。说实话,每逢办案,老黄都是枪不离身的,现在身上没有了枪,就像人没有了灵魂,没有了思想,空空荡荡的。这种感觉好比一个猎人空手上山打猎一样,不仅打不到野兽,还有可能招来野兽袭击和报复。老黄现在的脚步显得软绵绵的,因为他缺少了壮胆的东西,只有腰里别上了硬邦邦家伙,老黄心里才会踏实。老黄就是老黄,他一辈子以枪为伴,枕枪而眠,他深爱枪的冷峻光泽,他喜欢枪的气味,爱枪的老黄必须有枪才能提起精神,没有枪他感到寸步难行,只有枪才能堵住心里那个空洞,老黄苦苦思索,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尽管破旧厂房外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杂草,四周围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警和特警,但是老黄是怎样进去的,没有人知道。领导用高音喇叭向里面喊话,命令持枪歹徒立即放下武器,赶快投降……
围攻了将近一天,破旧的厂房像个坟场,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快接近傍晚的时候,局长觉得不能再拖了,如果不尽快采取行动,歹徒很有可能趁着夜色溜掉。局长一声令下,全体队员像猛虎下山一样,发起了总攻。武警和特警组成的包围圈在一点点缩小,外围还有公安民警搜寻。每个角落,每个区域,几乎是在作地毯式搜捕。可是把破旧厂房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还是没能发现歹徒的一点儿踪影。难道歹徒就这样人间蒸发了?他是怎样逃走的呢?真不可思议。案子在这儿陷入了僵局。当天晚上武警对破旧厂房仍然保持戒严状态,公安局彻夜召开会议,研究追捕方案,下发协查通知。会议开到一半,有人发现老黄没来。以往这个时候老黄总能打破沉默,跳出来谈点与众不同的看法,说出他的高见。张队长打他手机,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打他家里电话也无人接听,医院说老黄两天前就离开医院了。局领导说,这个老黄搞什么名堂去了。
会议开得有点沉闷,大家发表的意见大都没有实际的操作价值,天亮前,终于有人灵感突发,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这一刻大家的瞌睡也醒了,精神也来了。根据分析,这家旧工厂里面一定有暗道机关,那歹徒十有八九就是通过暗道逃走了,或者至今还躲藏在暗道中。通过多方协作,总算把当年最后一任厂长找来了,厂长姓胡,一身的横肉。胡厂长虽然厂子倒闭了,但是来公安局是开着别克轿车来的。局长和队长向胡厂长轮番问话,可是胡厂长一口咬定,这工厂绝没有什么地下暗道,如果有人说有,那一定是骗人的鬼话,你们千万不要相信。
送走胡厂长,张队长感到事情有点儿复杂,他跑进局长室,把他的看法与局长作了交流。局长心里一惊,两人竟然想到一块去了,于是赶忙分头采取行动。
按理说,警方找个人,简直是小菜一碟,可是民警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一个僻静之地找到首任厂长,老厂长已经瘫痪不起了,舌头僵硬,话语含混不清。民警们费了老大的劲,才勉强听出个大概,幸亏老厂长家人在一旁做翻译,确认工厂内有地下暗道,是备战备荒的年代秘密修建的。民警们无比兴奋,把这个消息带回局里时,局长大松了一口气。不出所料,破败的工厂果然有地下暗道,而且有很多条。听到这个消息,大家眼前一亮,感到希望来了。
特警分兵三路,从老厂长说的东南角找到了入口,向地下暗道搜索。这暗道是战备年代修建的,修得坚不可摧,外面尽管炎热似火,暗道内,跟外面至少有一个10摄氏度的温差,让人不寒而栗。从不起眼的下水道中进入,颇像地道战的翻版,里面修建得相当隐蔽,纵横穿插的巷道像一个大型煤矿,可以通往多个出口。特警们带着对讲机、照明灯,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两条暗道,一无所获。当搜索到第三条暗道时,发现暗道内有两具已经完全腐烂了的尸体,森森的白骨横在暗道中间,不远处还有几只皮箱,打开箱子是一些账本,特警及时向上面指挥部报告了下面的情况,指挥部命令继续仔细搜索……
特警们接着又向第四条暗道搜索,走在前面的特警大吃一惊!在一个狭小的拐弯处,有两个人搂抱在一块,用探照灯一照,其中一个就是老黄,另一个显然是持枪歹徒。但是两人你掐着我的脖子,我掐着你的脖子,手指深深地抠着,已经掐到肉里面去了,成了一个连体人一样,掰也掰不开。领导命令把两人同时抬出暗道……
现场指挥部立刻派来几名医生,费尽周折,总算把两人的尸体分离开了。办案民警都是老黄的同事,他们帮老黄清理物品时,对一个问题疑惑不解,凭老黄的枪法,一枪就可结束歹徒性命,但是歹徒的枪到死还紧紧地握在手上,而老黄却双手空空。他身旁的地上倒是扔着一把枪,但是民警们拾起地上那枪时,大大出乎意料,原来地上那枪竟是一把玩具店里出售的塑料仿真枪。
一个月后,在这个破旧的工厂的地下暗道里侦破了一起特大案件,那个把工厂搞垮了的胡厂长,是一个涉及黑帮的头目,上千万的国有资产被他侵吞,当时厂里几个知道内幕的人被他一一谋害了,在那个地下暗道中掩藏着他的一切罪证。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庆功会开得异常隆重,专案组受到嘉奖,老黄那事却只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