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嗨,你也会老
“爸,求你了,不要再去丢人现眼。”小林拽着父亲林欲的破二八自行车恳求着。
“松开,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林欲抹了一把鼻涕摔在地上,气呼呼地推着自行车出了大门,边走边嚷:“她今天要是不给个说法,她就等着瞧。”林欲骑着玲子不响别处叮当作响的车子一路横冲直闯去往和平社区。
社区办公大厅里人声吵杂,各个窗口的办事人员认真地服务着,台子上一盆又一盆的绿萝散发着生命的力量,努力向上舒展着枝叶。忽然,一声吼,所有人都怔住了,朝着吼声望去。“唉,又是他,树活一张皮,可是他”大家悄声地议论着。
“你凭什么不给我母亲报特困补贴,世上还有比我更穷的人吗?”林欲手指着我的鼻子怒问。我面带微笑,耐心地给他解释:“给你母亲报了水电暖补贴和护理补贴。特困补贴没有报,因为三项补贴名额有限。”林欲脸红脖子粗,上气不接下气,每一个字都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火药味很浓,脏骂连连,此时的我,眼泪在眼眶里转圈,硬忍着没有掉下来。
“你知道不?少了这1200,我的天都要塌了!”林欲五短身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满面红光,鼠眼满含怒气,一身深蓝的夹克很是得体。怎么看都不是天要塌的人。
我去年到他家入户调查,两室一厅的楼房,墙白家具新,电脑,冰箱,该有的电器一样不少,可是不见他残疾的母亲。我当时起了疑心,每次上报各种补贴,林欲都说母亲在家养病,腿脚不方便,下不了楼。他一天喂饭送水,端屎端尿,尽力伺候着。可是,他的家里却没有残疾人林桂花的踪迹。
我一再追问,林欲一脸的难色,吞吞吐吐地说:“妹妹把母亲接去住几天,平时都不管的。”
我见缝插针地说“你说过林母只有你一个孩子,怎么多出了一个妹妹?”
“今天若见不到你母亲,以后什么补贴都不能报。”
林欲慌了手脚,左一声政府,右一声政府叫个不停:“请政府相信我,领导相信我,我母亲一直是我照顾的。”
陪着我一同入户的小张问:“哪人呢?”
林欲发着红光的脸上有了土色,语不成调地说:“领导,我错了,只要不取消补贴,你们怎么骂我都行。”
我和小张跟着林欲下了楼,出了小区的门,一路上寒风猛吹,大雪飞扬,冻得人鼻尖发红,浑身哆嗦,脚都要冻木了。我们绕过了一个很大的垃圾场,看见一个破烂不堪的小房子立在旁边。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林桂花就住在里面?我看了林欲一眼,林欲的五官往一处凑,眼不是眼,嘴不是嘴,人好像矮了一截。哆哆嗦嗦地说:“我妈在里面。”
我和小张抢先推开了小木门,一股寒气和臭气扑面而来,炕上的老太太怎么看都不是林桂花。我走向前去,轻声问:“大娘,你是?”我还没有问完,老太太嚎啕大哭,干瘦的黑手使劲地砸着自己的头,一头白发结成了毡贴在苍白的脸上。“老天爷还不要命,我老婆子难活死了,”一声又一声凄惨的哭声扯着我的心。
我轻拍着林老太太的肩膀,一句话都说不出,心痛地打量小屋。没有窗户,只有一盘土炕,炕上一个草帘子,一床破被子,再一无所有。一股雪风忽地把门吹开了,屋子里浊气不再逼人,但把林桂花单薄的破旧的衣服吹得贴在了身上,一颗一颗的眼泪滴在衣服上,枯草上,土炕上,冻成了冰粒。
一股怒气在我心里升腾:“你也不怕遭报应。民政的低保金,残联的各种补助加起来够大娘的生活费了。小张,走,回去向领导反映。”
林欲急了,一把拉住我,要倒自己的苦水。此时的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问一个问题“搬还是不搬?”林欲给我使眼色,要出门再说。我挪不动沉重的双脚,严厉地对林欲说:“那我们也陪着大娘,就在着破屋。”
林欲转身对母亲说:“妈,到家后,你给我媳妇说是民政上的人让你搬的,”大娘什么都没有说,一个劲地流泪。
我和小张搀着林母出了孤零零的破屋,林欲在后面跟着,雪下得更大了。
回家的路上,我俩都担心林母在家里会受委屈。小张说:“我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雪飘着,风刮着脸,心缩成了冰疙瘩。
我想起了青海我的堂姨;她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女儿们都嫁得不远,大女儿嫁在本村,二女儿和小女儿就在邻村。三个儿子娶妻另过。堂叔堂姨种着几亩薄地,艰难度日。
前年,堂叔得了一场病走了,屋漏偏遭连阴雨,堂姨悲伤过度,走路神情恍惚,摔了一脚,骨折,瘫在了床上。刚开始三个女儿轮流照顾,时间长了,女儿们来的次数少了,堂姨饥一顿饱一顿。
儿女都有自己的小家,堂姨去谁家都成了多余,儿子皱着眉,媳妇拉着脸,女婿们不情愿,孙子们嫌脏。推来推去,没有一个落脚点。最后决定,堂姨就待在老屋,三个女儿负责洗衣服,三个儿子负责吃饭,一家一个月,一天两顿,把饭送到堂姨跟前。
月有大小,小月的最后一天,送饭的媳妇高兴。可是大月的最后一天,堂姨流泪,没有饭吃,三个媳妇,谁都不愿多送一天。
人是铁,饭是钢,堂姨实在饿得不行了,爬到大儿子家去要饭。谁知孙子却说:“我爸都没人管,还能顾得上你。”大儿媳妇去城里给儿子照看小孩了。堂姨听孙子这么一说,又折了回来。
第二天,大儿子背来一袋子炒面,说他媳妇去县城看孩子,他不会做饭蒸馍,就炒了小麦,粉成了面,足有三十碗,够她吃一月了。堂姨看着炒面,嘴哆嗦着,什么都没有说。
平时,堂姨见了大儿子总要说说心里的委屈,老二家的饭硬,老三媳妇嫌她吃得多,小女儿洗她衣服时戴着口罩,唠唠叨叨,直到大儿子嫌烦了,才住口。今天破例,眼神里全是不舍,但一句话都不说,静静看着大儿子,黑鸡爪似的手把儿子的衣领整了整。大儿子问:“妈,你没事,我就走了。”
堂姨哽咽着说:“你身子弱,媳妇不在,把自己操心好。”大儿子似有愧色,头低着出了门。
谁知堂姨就用这袋子炒面的一小撮拌上老鼠药把自己结束了。死后三天才被前来洗衣服的小女儿发现,奇怪的是,大炕上六个绣花顶的枕头摆成一溜,堂姨躺在旁边,面貌不忍去看。
也许,堂姨把六个枕头当成她六个儿女,嗷嗷待哺,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点点滴滴,滴滴点点,一个个拉大,翅膀硬了,都飞了,她却老得走不动了,连一口饭都吃不上了,她绝望了。
雪地里,我和小张没有说一句话,分手时,我对小张说:“明天我们一定要去林欲家,看看大娘。”
以后,我去了几次,林大娘都在林欲家里,我也放心了,只是林欲的媳妇见了我没有好脸色。林大娘是肢体一级残疾,各种补贴我都操心填表上报。三项补贴共3600元,再加上低保金,林大娘一个月的生活费够了。
今年,上报三项补贴,残联审批时,取消了特困补贴。特困补贴针对困难低保家庭,并且上报人数有限,审批原则是让低保家庭轮流享受。我还是有点担心,但必须顾全大局。
怕啥来啥,三项补贴正在签字发放中,林欲得知她母亲没有特困补贴时,就气汹汹地来了。我一再解释,林欲什么都听不进去,反反复复说:“没有这1200,我的天都要塌了。”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质问林欲:“你有退休工资,儿子姑娘都大学毕业,只有你老婆和大娘没有工资,你老婆能活,老娘就活不成?”林欲说:“我的退休工资攒着给儿子买房,我妈的低保金和残联的补贴,是一家子的生活费。如今少了,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去。”
“我不想儿子因买不起楼房娶不上媳妇而丢人现眼。”林欲针锋相对,我无语。
“你没有本事解决,那我去找你们的领导。”
“我就不信这个邪了。”边骂边上楼去找领导。
我望着窗外,天阴沉沉的,还是那么高。天不会塌,但天老了,天也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