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早晨，郑蔚拖着个大包来到长途汽车站。站外停车场上，白雪皑皑，鹅毛般的雪片凌凌乱乱还在下。郑蔚头一次遇见暴雪，心里发瘆，仓惶得像只小鸟。停车场偶尔有车发出，能不能搭上还是个大大的问号。孤独和无助向她汹涌袭来，她渴望熟人，但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陌生面孔。检票员：“到鲁城的乘客请上车——”的喊声是个巨大喜讯。郑蔚铆足了劲，借着人潮的推攘，总算登上了车。车内严严实实，只剩下一个空位，邻居是一个青年男生。男生狡黠地一摊右手：
　　 “美女请坐。”
　　 郑蔚小心坐下。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缘分。”小伙子的话顽皮，像一股清泉，滋润着郑蔚一直紧绷、抑郁的神经。
　　 车子轰然发动，缓慢地驶向高速公路。
　　 二人并肩而坐，沉默不语，凝视着窗外纷纷扰扰的天穹。
　　 “到什么地方下？”小伙子终于问。
　　 “鲁城。你呢？”
　　 “嘿，真是千年修得同船渡，也是啊！”小伙子好不兴奋，接着自我介绍说，“我家就在鲁城城郊的二里埠，我叫张全保，在南市东生化药剂厂上班。”
　　 “啊唷，真是好运气，想个熟人望穿秋水……”说后，郑蔚也向他介绍了家庭情况。她家住在离县城十几里的风路镇，父亲是副镇长，母亲在镇计生服务站上班。
　　 热聊使时间飞跑，转眼天已向晚，大巴车进了鲁城站，像个硕大的放屁虫，“噗哧——”一声，蠢蠢停下。
　　 郑蔚匆匆收拾包裹要去另一个小站转乘回家的车。张全保提着包裹尾随在后。可车站毛都没有，镇里的路还没铲通，冰雪路面像灌了一层厚厚的蜡油，路灯下，显得愈发浑厚。
　　 郑蔚摸出手机，说着说着，眼泪出来了，原来路不能跑，妈妈叫她在县城找一家宾馆住下。
　　 张全保呵呵笑：“我的大小姐，你娇生惯养惯了，这点小困难怕什么？大不了到我家住一宿，明天再说呗。”这话使郑蔚既宽心又担心，眼前的男生虽然幽默爽快，但毕竟萍水相逢。张全保似乎读懂了她的表情，补充说，“要不这样，叫我妹过来。她热情得像烙铁，保准顷刻之间把你熔化。”
　　 半个小时左右，过来一女孩，目光如炬，突然，她大叫：
　　 “郑蔚！你是不是郑蔚？”
　　 “你是……”
　　 “不认识呐，张菡，三（二）班的！”
　　 “哎唷，毕业四、五年了，都认不出了，成大美人啦！”
　　 两个女孩的手亲热地拉到一起，一前一后朝张全保家走去。
　　 张全保家单门独院，院内的一片翠竹，经白雪镶裱，宛然一帧水墨画。一双父母庄稼人，直爽、好客，跟竹子一样朴实。
　　 吃过晚饭，张全保请郑蔚到房间小坐。刚落座，手机响，是南市顺德矿泉水加工厂厂长打的，要高薪聘请他返厂，负责质量监测和新产品研发。一年前，南市顺德矿泉水加工厂是张全保走上社会的第一站，但厂长质量意识不强，年轻气盛的大学生不愿同流合污，一拍屁股走了人。今年，副厂长“拱卒”坐正，他决定高薪挖回人才。
　　 郑蔚听后，目光炯炯。“巧啊！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我就在顺德上班！虽然刚一年，但我知道，现在的厂长很理性，答应吧！”
　　 第二天黎明，张全保母亲将老母鸡炖烂，下了手工小刀面，给郑蔚热热地吃了赶路。全保跟妈说，一个女孩子家带着辎重路途艰难，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妈妈笑允。全保满心欢喜地从妹妹房间叫出郑蔚，俏皮说：
　　 “我送你，领不领情？演绎现代版《梁山泊祝英台》‘十里长亭’，一定美妙至极。”
　　 “贫，”郑蔚用细腻的眼神扫了一下聪慧机敏、豁达开朗的小伙子，娇嗔地斜他一眼，“那，那你就是呆头鹅喽！”
　　 吃过早饭，张全保背着拎着大包小裹与郑蔚出了门，上了滑溜溜的冰雪路。
　　 雪一直没停，只是小点。碎碎的雪花给衣服绣上一朵朵白色的小绒花。路面崭新崭新，两个年青人脚下响起“咕咕”声，身后拖着一溜隐隐绰绰的鞋底印。
　　 到了郑蔚家门口，郑蔚执意挽留，张全保只好忐忑不安地见过了她的父母。她父母十分感激，要留全保吃饭，全保只好象征性地喝了一杯热茶，吃了两个茶叶蛋。走后，郑蔚父母对小伙子大加赞赏，说小伙子长得精神俊朗。郑蔚笑笑，向他们介绍了他的家庭和他个人的大致情况。
　　 初四雪止，到县城的路铲通了，郑蔚提出要到张全保家去，一来感谢宿食之恩，二来商量结伴同行。妈妈立刻赞同，而且怀揣心思，看看全保是何许人家，合适的话，共结秦晋之好。眼下女儿大了，挑挑拣拣，得罪人，尤其乡党委郝书记，有个轻薄浮浪的儿子。
　　 早饭碗一丢，郑蔚妈钻到小库房，拣了几件礼物，领着女儿兴致勃勃向全保家进发。
　　 到了全保家，郑蔚妈妈见到张全保父亲张青松脸色骤变，喉眼哼道：“老张，原来是你家呀？你好啊……”
　　 张青松期期艾艾，哼哼唧唧：“贵客贵客……”
　　 “你们认识呀？”郑蔚讶异。
　　 二人支支唔唔。郑蔚没太在意，拉着张菡一头扎进全保房间。三人说着说着，张菡突然话峰一转，撇嘴说：
　　 “我哥决定跳槽了，答应顺德厂长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郑蔚听出弦外之音，满脸绯红。张菡又紧逼一步，“郑蔚，故意装深沉是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不是？胸有成竹是不是？”郑蔚语塞，只好打她，追她，挠她。小房间里，激荡着击玉掷铃般的尖叫声和嬉笑声。
　　 然而，客厅那边气氛有些不对劲。全保父母使出浑身解数，郑蔚妈妈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最终，扯开嗓子喊郑蔚回家。
　　 匪夷所思！郑蔚只好降心相从。
　　 一进家，妈妈就语带玄机地问：
　　 “你知道他爸谁吗？”
　　 “谁呀？”
　　 “老张！出了名的上访专业户，你爸的正职就是被他造掉的！”
　　 郑蔚曾经也听说过，爸爸在他们镇当副镇长分管企业那阵子，为征地被一班人告了，政治前途抹了一把黑，其中就有一个如雷贯耳的领头雁“老张”。郑蔚哑然一笑：
　　 “嘿嘿，没想到他爸就是老张，他爸还是个有个性、有头脑的人耶；说明他爸告的正确，否则，省里怎么会支持他们？”
　　 母亲挖她一眼。“糊涂！灌了人家什么迷魂汤？初八不要跟那浑小子一道。龙养龙凤养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不公平吧，张公吃酒李公醉。纵是他爸不好，还株连九族呀，都什么年代啦。”
　　 “……”
　　 女儿唇枪舌剑，妈妈义愤填膺。
　　 她们母女走了之后，老张一家闷闷不乐。但张全保对两家结下的恩怨没作任何褒贬，也不想作为包袱成为下辈人的鸿沟。初六这天他照常拨了郑蔚手机，协商同行事宜。可只报了姓名对方就挂了，后来连打几次，“喂”字一出口就立刻被掐。一夜，辗转反侧，张全保决定要亲走一趟。
　　 第二天天刚亮，张全保开门望了望，心跟天一样沉郁，前两天好好的，怎么又飞起雪花来？纷纷扬扬，飘飘悠悠。他糊乱吃了点东西，到街上买些好烟好酒，登上了风路镇的小客车。
　　 到了风路镇，他惴惴不安地来到郑蔚家门口。他跺了跺回力鞋上的雪屑，敲门，没反应，拐到西边院墙外。倏忽，蹿出3个年轻人，其中蓄着二刀毛的青年大声喝道：“小偷！拿下！”另二人饿虎扑食一般擒住双臂，将全保牢牢控住。全保连忙解释，说自己是郑蔚朋友。二刀毛一把夺走礼物，扬长而去，回头命令俩青年押送小偷。
　　 在派出所，全保说短了舌头，所长就是不相信，反而振振有词地说：“镇长家昨天失窃，作案地点和作案方式跟今天差不多。你先是偷出烟酒，准备再登堂入室——”突然一拍桌子，“人赃俱在，坦白从宽！”
　　 下午三点多，郑蔚母女在外面吃过午饭回了家。不一会，就有人向她们汇报了小偷落网一事。郑母一听来了劲，气冲冲来到派出所。张全保看到她，心中一喜，急切地喊了声“伯母”。郑母睥睨一眼，恨恨嘀咕道：“上次到我家，踩了点，得了手，好哇，今天又来了，果然是老鼠儿子会打洞！”她鼻子一嗤，拉高调门，“切！谁是小偷伯母！”
　　 郑蔚见母亲好久没回家，自己也想去看看小偷啥模样。半路上，迎面走来一个拿贼青年，青年坏笑说：“郑蔚，你说小偷脸皮厚不厚？说你是他女朋友咧。”郑蔚呸！加快脚步向派出所走去。进了大院，她从窗外往里一看，简直狗血一幕：张全保！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里。郑蔚找了所长，央求道：“他是我朋友，请把他放出来吧。”
　　 所长长吁短叹。“我的大小姐，你母亲都说不认识……叫我……”
　　 郑蔚杏眼一瞪。
　　 所长也板起面孔：“在案件还没明了之前，不能放过任何嫌疑人，请大小姐谅解，我们是秉公执法。”
　　 郑蔚蔫了，头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的缈小，头一次尝到了权力的威严，她想到了爸爸。
　　 母女俩回家已经晚八点了，郑蔚心急如焚；可好不容易将爸爸等回，可他烂醉如泥、口不能言。郑蔚又屈身去找妈妈，并解释说张全保根本不是那号人。可有什么用？如水投石。郑蔚又气又急又心疼，落下了一串滚烫滚烫的心酸泪……
　　 咚咚咚！郑母开了门。派出所小江激动地说：“盗贼招啦，相链、戒指、手机全部缴获……”
　　 郑蔚母亲故意大声嚷道:“我看吧，老鼠儿子会打洞！”
　　 小江继续汇报：“多亏邻居告发，经审讯，李大文全招了——就是街道的那个惯偷的李大文。今天抓的那小子不是，所长向他赔了礼道了歉，那小子还不依不饶赖着不走哩。”
　　 郑蔚“噌”地从沙发上站起，冲着妈妈吼：“还不快去领人！”没等妈妈反应，自己就疾步如飞跑进了派出所。
　　 全保被郑蔚挽着臂回了家。全保的回力鞋在与3年轻人拉扯时踹进水沟弄得面目全非，客厅的地板盖上了一行泥浆印渍。郑蔚打来热水，拿来爸爸毛皮鞋，端来糕点和热茶，又命令妈妈快去做饭。她母亲面带羞窘，溜到厨房去了。
　　 吃过晚饭，郑蔚拉他进了自己房间，问他事先为什么不打手机。全保把几次关机的情况诉说了一遍。郑蔚一听更是蹿火，从床沿边站起。
　　 全保一把拉住：“别冲动。有些事留点退路好，不捅破窗户纸好。”
　　 郑蔚愣了一下，然后向全保解释，母亲手机昨天被盗，一直用她手机。全保接着告诉郑蔚，带的礼物被一个二刀毛抢走了。郑蔚嘴巴一撇，“他呀，书记的儿子，扯他爸的虎皮作大旗，嬉皮赖脸，胡搅蛮缠，谁理他！”
　　 深夜，郑蔚毫无睡意，她被挚爱、心疼、补偿、叛逆所裹挟。她柔情缱绻地端详着面前聪睿、英俊的脸。突然，她一把抱住了全保。全保愣怔，迅疾醒悟，也粗鲁地搂住她。两个热血青年突破了人生的第一次大跨越——拥抱接吻。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凝固，书几上的布娃娃睁大双眼。两片疯狂的舌头在互相搅动，互相缠绕。一对“连体人”开始移动，在溢满淡淡香气的床上倒下。渐渐地，渐渐地，醉了，迷离了，深陷了，不归了……
　　 不知不觉天大亮，全保连忙下床，悄悄蹩进洗手间。这时前厅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接着是郑蔚爸与对方的寒暄声。全保慌忙穿好衣服，跑了过去。
　　 “镇长叫过来的……”老张冲着满脸讶异的儿子尴尬地笑着说。
　　 郑蔚妈妈端来乌香蛋，招呼客人入座。郑蔚爸边给客人拿蛋边说：
　　 “想想过去，多亏你们阻止了官僚主义。没有监督的权力是危险的权力呀——不说过去了，就这个机会，说说两个孩子吧。我跟她妈都喜欢你家少爷。今天请你们来，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全保母亲激动得说不出话，笑得满脸南瓜花。
　　 全保父亲清了清喉咙，朗朗说道：
　　 “镇长，既然你们家不嫌弃，那草民就高攀了。攀上你们家千金，这是我张家福分。我看上午就去县城给闺女买个金的银的什么。”
　　 “心到就行，他们要赶回单位，以后再说吧。”郑蔚妈妈说。
　　 吃过早饭，双方父母聊着家长里短，郑蔚与全保去拣点行李，不一会大包小包拎出。郑蔚扫了四个长辈一眼，含羞说道：
　　 “爸，妈，你们留伯父伯母多住几天。”
　　 母亲笑着撇撇嘴：“你走了，你的尊贵客人肯定要饿肚子。鬼东西，还不放心哩。”
　　 两家大人同时笑了，笑得喜气盈盈。
　　 全保和郑蔚在四双眼睛的护送下并肩跨出家门，踏上雪地，身后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