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您回老家那天，正好是父亲节。
　　 您那时下地都要人搀扶已经半月了。您一遍遍催着哥送您回老家，说您一辈子自由惯了，城里楼房这样整天关在屋子里实在太闷了；说老家空气好又能见到许多亲故旧交，没准病情能一下好转；说再不回去就晚了，怕就回不去了……我知道后者才是您最担心和不能接受的。故土难离，您要守着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故园，在您人生的最后时日。
　　 因此您一次次对我强调要回去，拒绝我的含泪苦留。到最后，您甚至满怀愠怒说我：“孝顺孝顺，你不能只孝不顺不按我的意思来……”
　　 汽车在蜿蜒的山道上颠簸，您无力地倚靠在我肩上，一如襁褓中羸弱的孩子。然而从您的神态举止中，我能感觉到您内心的期待与踏实，因为您正一点点贴近家乡的胸怀……
　　 许是坐的不舒服，您从沉睡中醒来，身子动了动，在我的协助下艰难地换了个坐姿，然后询问：“车钱给了没有？”专心致志开车的李哥赶忙连声答应：给了给了。您这才放心地接着合眼睡去。这一生，您总是把所有事考虑得那么周全，而且处处为他人着想把自己放在最末位。
　　 叔叔姑姑表哥表妹他们都赶来了，二弟小弟弟媳们也在，大家一起帮着给您挂液体铺床。侄女灶下填火嫂子上灶炒菜，二婶幺婶也来帮忙，不一会儿饭菜就好了。大家围坐一桌，您靠在沙发上，那么高兴满足地看这场因您而起的聚会。而您立刻又喃喃着：“人生，总是散时容易聚时难啊！”我知道您又伤心了，是深知自己的病情有多重，这样的亲人相聚还能有几回！不过您忍住了眼中的泪，把预见生离死别的悲伤掩藏在心底。
　　 无心坐在饭桌边，借口要照看吊瓶，端了饭碗站在您身边，想多陪您一会儿再多一会儿。不想离开您。多么希望您一直住在城里我的小家。好离您很近很近，把热茶热饭端到您手边，为您擦把脸揉揉背，半夜您稍有响动就能听见到您身边。
　　 不厌其烦交代哥和嫂子照顾您的注意事项，然后握着您的手说得走了过几天再回来看您。您问我什么时候放假，我说快了就要放了。您说那快走吧眼里却尽是不舍，不舍得我离您而去不在您身边。
　　 过了一周再回去看您。那天下了点小雨，天气有些凉，您在堂屋的沙发上半躺着，身上盖着薄毯子。公公婆婆小叔子也和我们一起去看您。您一再对他们说这么远来看望太不应该了领受不起。看您精神气色比回去那天还要好些，心中欣慰，拿出远渡重洋代表乔楠真挚心意的蜂胶海豹素，告诉您功效和用量，嘱咐您记得每天服用。
　　 总在周末麻烦朋友开车送我们，不好意思每次耽误别人周末一整天的宝贵时间，不好久留，不能陪您好好说说话就得返回。短暂的时间里几乎没为您做过什么。挂点滴是您女婿完成的，指甲剪了一半我接电话弟媳接过指甲刀，嫂子熬好的绿豆稀饭侄女一勺勺喂您。
　　 而我做到的，就是残忍地对您说：“爸，我得走了，过几天再回来看您。您需要什么，叫哥打电话告诉我啊！”而上天多么残酷，不肯恩赐给我再次看望您的机会。和您这一别，竟成永诀！
　　 在永别您后的这七天里，一想到这里，不禁内心钝痛如刀割。想我是多么愚笨不可原谅，只说哥专门请假和嫂子回去照顾您，我就等到哥假满了再和放暑假的侄儿一起回老家替换他们。可是我竟然忘了，病重的您一日日被病魔摧折被死神催逼，不可能停下前往另一个世界的脚步等我！
　　 您离去那天，距离我们回去看您又过了整整一周。那天我继续早起去学校改卷，一边数着阅卷的时间还有四天就结束，就可以去您身边照顾您了。先生顶着小雨骑摩托代我回去看您。中午他打来电话说您情况不太好，见到他叫了声名字就又昏睡，让我赶紧收拾东西，小弟马上开车下来接。
　　 慌乱地将一件件衣物往袋子里塞，心里没底气地安慰自己：您不会有事的，每天早晚都打电话回去，要么哥要么嫂子接的，从他们口中知道您每天进食服药打针排便精神状况等等情况，一直都是平稳良好的。哥也叫我安心上班，说有什么随时和我联系。怎么会突然……怎么会……
　　 很快，嫂子的电话号码显示在手机屏幕上。一手取东西一手将手机对住耳朵，是您大而含混的声音：“你到哪里了啊？”然后是哥的说话声：“都到半路了，快到了……”
　　 小弟的车飞快到让人心惊肉跳的地步，期间嫂子好几个电话打来。有一会儿我电话占线打到了小弟那里，从小弟嗯嗯的应答声和更迅疾的车速中，不祥预感潮水般漫过心胸……
　　 到家的路程还有近一半时，侄儿的电话打进来，叫了声姑就哭泣起来。接下来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传递着噩耗：您走了，您耗尽最后的力气还是没能等住我，等着我这个不乖不孝的女儿赶回来和您见最后一面。
　　 前座的两个男人异常沉默，车内回响的，是我撕心裂肺的号啕和小侄儿低低的抽泣声。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您再也听不到了！您的脚步已然奔走在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
　　 哥嫂一直等着我们回来一起给您穿衣。双腿软绵跪倒在您床前，握着您已经冰冷的双手。您的面容看上去那么安详，多么像是在熟睡，只是眉头微蹙，似无情的疼痛正折磨得您梦里都在疼都在喝止疼药。哥他们死死拽着我，不叫我扑倒在您身上，更严令不能让眼泪沾上您业已僵冷的身体……
　　 我知道不能掉泪，正如您生前特特告诫我们的：老死是喜事，不要伤心啼哭，免得走的人不安心……可是心中的泪无数次滑落，每一滴都那么滚烫，烧灼着我疼痛的胸口……
　　 万般不舍您的离去。父爱如山，哪怕您八十岁一百岁，哪怕您再病弱无力，也会是我强大的支柱依靠。在这个世界上，您是那个最疼我爱我的人。可是您就这样走了，走了！泪眼迷离，我望不见您黯然离去的背影……
　　 死亡是一扇门，我站在门槛这边，您在我望不到的那边。我不再掉泪哭泣，好让您走的安心。不要回头，敬爱的父亲，不要放心不下我和哥，还有您的孙儿孙女们。我们都会好好的。我和哥会相互帮衬扶持，一起照顾好您的孙儿孙女，尽力让他们成人成才。
　　 您生前还有话想对我说，可是我永远都无缘亲耳聆听了。那么请您，在静夜的梦里前来，轻轻地告诉我……
　　 您一路好走，我敬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