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五年八月的连续暴雨，真的似洪水猛兽。
　　 辽河水暴涨。一夜的功夫，就撕开了辽中马三家子段的辽河大堤。一百七十三万亩土地的庄稼，二千九百间房屋，瞬间毁于一旦。生产队接到通知，所有的壮劳力都去了一线，与部队派来的亲人解放军一道抗洪抢险。
　　 眼下，生产队里剩下的，只是一些老弱病残，妇女和几个体质较弱的知青了。我当然也在其中，但生产队里的生产还得继续。怎么办，一大早老队长就沮丧着脸，紧锁眉头，坐在生产队屋里的大炕沿儿上，给我们这些留守的社员们开会：
　　 “那个现在呀，不是吗，俺们的壮劳力都去马三家子，抗洪抢险去了。可俺们队里的活呢，一点都不能耽误，农时不等人哪。该干的俺们也不能有一点落下。”老队长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提高声音说：“今天呢，组长不在家，领着抗洪抢险的社员们走了，俺现在就给大伙分下工：小五——”老队长突然指向窗台上坐着的我，“你们几个挨着坐着的四个男知青，就由你带头，去西河泡子沤麻。其他人跟俺去马莲道清挖排水沟。老张头老李头，你们俩在家起牲畜圈。”
　　 “我也去沤麻！”老队长话音未落，女知青玲子举手，主动请战参加沤麻。
　　 “沤麻是男人干的活，西泡子的水连脏带臭的，你们姑娘家家的不行，还是别去了！”老队长规劝着说。
　　 “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都一样，男人能干的活，女人为啥不能干？我去！”玲子执意要去。
　　 老队长一看女知青玲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也就只好点头应声了。
　　 玲子这个倔丫头，真是疯了，沤麻的活是你们能干的。我心里想着，本想劝劝玲子，一考虑她那脾气，也没敢做声。合计着：你去吧，看有你后悔的时候，到时候你要拉松我再和你算账。
　　
　　 二
　　 八月的北方，正是沤麻的季节。
　　 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地面上，又闷又热。黄色的蜻蜓成群结队，漫天飞舞，挥之不去。我和玲子，以及另外眼镜等三名男知青，摩拳擦掌，神情凝重，好像要经历一场鏖战一样，来到西泡子。
　　 座落村头不远的西泡子：杂草丛生，河水泛泡，蛙鸣四起；四周坟圈子林立，各种树木繁茂，千姿百态。我们选好一块比较开阔的岸边和水面，安营扎寨。这时，队里的马车，已经一辆一辆的把昨天割好的青麻杆运到了河边。
　　 “大家听好了啊！”我开始简单的布置任务：“玲子，眼镜！你们两个把麻捆子一捆一捆的全拽到河边来，剩下我们仨个再一捆一捆的拖进河里码垛，垛码好以后，上面挖泥压实，等待发酵，只有发酵好了，以后才能打出好绳子。大家必须一心一意的认真负责，如果弄不好，将来因为我们没有把麻沤好，打不出好绳子来，我们就是生产队里的千古罪人！”
　　 “放心吧，五哥！一旦出不了好绳子，你就把我也沤在这！”玲子笑笑继续说：“我觉得吧，五哥的好意我和眼镜都领了，但我们不用照顾，我们也可以直接把麻捆子拽到河里直接码垛。”玲子说完，眼镜也跟着点头。
　　 看来对我的好意，玲子、眼镜一点都不领情。“那你们俩会水吗？万一水深淹到你们俩咋办”我再一次警钟似的发问。
　　 “咋办！要不我和眼镜先把户口消了？”玲子绷着脸半开玩笑地说：“没事的，放心吧，五哥！我会狗刨儿，不会那么轻易就淹死的。”
　　 因为有玲子在，我没好意思脱衣服。顺手拽起一捆麻捆子，第一个跳进河里。随后，其他人也和我一样，一个一个的拽着一捆一捆的麻捆子跳进河里。玲子也不甘落后，甚至比我跑的还欢。她不仅来回岸上河里的奔跑，还主动上垛把大家拽进河里的麻捆子，一捆捆码得齐齐整整。稍有闲空就翻锹挖泥忙活得不亦乐乎。
　　 河水淹到了我们的胸口，脏臭味扑鼻，每走一脚，脚底下就冒出一股强烈的气泡儿。污物缠身，蚂蝗无数。一会，周身的皮肤开始发痒，起疙瘩（老乡称痒噶巴）蚂蝗叮咬得我们逐渐满身滴血。尽管一天的劳动换不了一张八分钱的邮票。但没有人退缩，因为我们心里装着的，是集体和国家的责任。无数的英雄形象在我们脑海中闪现：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金训华等，那些为了民族的解放和国家集体财产免受损失，生死都置之度外，我们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呢？
　　
　　 三
　　 经过七八个小时的紧张战斗，下午三点，沤麻的任务终于胜利地完成了。我们五个知青收工回到了青年点。青年点已经过了饭食时间，食堂的门紧锁着，鬼知道食堂的人都跑到哪国儿去了呢？我们都已饿得前腔耷拉后腔。玲子跑回宿舍，翻出来上次回城她妈妈给带来的所有领用钱，去代销店买了五个一角八一个的大面包。我们狼吞虎咽的吃下后，分别回到了各自的宿舍。
　　 其他的知青还没有下班，整个青年点一片安静，长长的走廊里空空荡荡。我打好水，简单的擦擦身子，身子既疼又痒。本想找件衣服换换，懒得一头扎在炕里的行李上，开始抓挠身上的痒噶巴。越抓越痒越抓越疼，满身都抓出了血道子。
　　 当当当！当当当！
　　 有人敲门，原来是玲子过来了。
　　 “五哥，给你紫药水，赶紧抹点！”玲子说着，边拧开紫药水的瓶盖儿边拿出药棉花：“这是前几天老队长给的，说我们这些城里来的青年经不起折腾，今天这破明天那受伤的。给我们备点药。你快抹点吧，要不晚上会痒得专心睡不着觉的。
　　 “老队长还挺关心我们的呢！还是你先擦吧。”
　　 “我擦啥呀，姑娘家家的，黑一块白一块的，多不好看呀”玲子嘿嘿的笑了笑：“还是你擦吧，快点的，我来帮你擦！”
　　 “那我擦完不也同样是不好看了吗？”这时，我才突然发现玲子已经换了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刚洗的头发，苹果红的脸蛋上泛出诱人的光泽，双乳微微隆起，好像出水芙蓉。
　　 “愣啥呢，快点，抹不抹！”玲子用力拍了我一巴掌。
　　 我一惊神儿：“抹抹抹抹！不过玲子呀，我们可先说好了：如果我擦完了你的紫药水，要是有人笑话我，影响我找对象，我可拿你做垫背的呀！”
　　 “哼，看来上赶着还不是好买卖了，垫背就垫背我不怕！”玲子说完，不容分说一把将我按倒炕上，开始擦药了。
　　 玲子这一动手，我倒是觉得不好意思了，自己穿了个短裤，面对一个大姑娘，真是感到无地自容：“玲子呀，眼镜他们呢？我看你还是先给他们抹点药水吧”我这样说，一是想支走玲子，再一个也是真的想起了，同甘共苦的眼镜他们几个兄弟。
　　 “哎，放心吧，我说五哥，你以为我只想着你一个人那，美得你呢，告诉你吧，你是最后一个！”玲子说着，使劲掐了一下我的大腿：“快点翻过身来！”
　　 一会儿的功夫，身上所有的痒噶吧，被玲子的紫药水全部歼灭。抹过紫药水的痒噶吧虽然缓解了许多，但还是有些痒痒的难受。
　　 玲子收拾好紫药水、药棉花，正起身要走，我突然发现她浓浓的眉宇间，猛的皱了一下，手便不由自主地朝她自己的大腿里狠劲儿地抓去，连抓再挠。
　　
　　 四
　　 玲子的举动，说实在的令我感到十分意外。我立马上前撸起玲子的裤管儿：“哎呀，惶恐地大叫起来：“你看看你，玲子！你这身上的痒噶吧比谁都严重。你不抹点药能行吗？你是不是怕紫药水不够，自己才不用的呀？”更让我着急的是，还有一条蚂蝗正叮咬在玲子的大腿里上。二话不说，我立即用手去揪，揪不下来，蚂蝗的半个身子已经叮咬进玲子的大腿肉里。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位老农曾经说过的方法：照着玲子大腿肉上的蚂蝗用力猛拍几下，随着几声啪啪的响声，蚂蝗终于掉在地上！顺势我又踏上一万只脚，捻得蚂蝗没了模样。
　　 “五哥呀，蚂蝗是被你处死了”玲子深深地喘了口气继续说：“我的腿是不是也被你打残了？我要是走不了路了怎么办？谁替我出工，不能参加革命生产劳动，上哪吃饭去？
　　 玲子这么一说，我才感到刚才可能一着急下手有点重了点儿。玲子的大腿被我几巴掌打得红红的，好像都出了紫砂了。
　　 “没事！有五哥在，玲子还能吃不上饭吗？来，一报换一报。现在我给你抹药，你趴下。”不管玲子愿意还是不愿意，反正我是拿起紫药水、药棉花就给玲子抹上了。这时我发现：紫药水、药棉花，还真的没有多少了，理解了当初玲子自己不抹的用意；玲子还算配合，每当抹到需要扒衣服的时候，她也没拒绝。
　　 夕阳西下，晚霞把西边的天烧得火红火红的。青年点的其他知青还没有收工回来。伙房那边已经有人说话了，估计是食堂的人回来开始准备晚餐了。一股疲劳、困倦感涌上来，头昏昏的。
　　 “玲子呀，要不你先在我这儿迷瞪一会儿吧，一会食堂开饭我叫你，我也歇会。”
　　 “嗯，好吧。”玲子有气无力的回答。一转身便趴在我的行李上没有动静了。
　　 不知过了多会儿，眼镜跑过来把我摇醒：“快起来吧，食堂要开饭了，你们不饿了？我们可还饿着肚子呢。”原来我也睡着了。
　　 “去去去！你们真是饿死鬼托生的，几辈子没吃饭了？吵吵啥！没看玲子睡觉吗！你们几个先去吧！”看我这态度，眼镜做了个鬼脸灰溜溜地走了。
　　 玲子睡得很沉，刚才眼镜的举动，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她的睡眠。趁着玲子还睡觉的时候，我仔细地打量着玲子。这时，我却意外的发现：玲子的眼角上，好像含着两颗豆大的泪珠，泪珠正缓缓地向玲子的耳边流淌，一直流到我的行李上，湿了好大一快儿。
　　
　　 五
　　 玲子的状况，令我有些不安，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冥冥中感觉玲子是心里有痛，表面坚强。一个大城市里弱小的女学生，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农村摸爬滚打；父亲没了，自己单身的母亲在家里每日独守空房，她的内心会是多么挣扎、酸苦啊；她自己天天显胜逞强，不爱红妆爱武装的表现，会不会是想立功，早日回城照顾她自己唯一的母亲呀！可回城又谈何容易呢，天苍苍，路漫漫。苦日子要一分一秒的熬啊！
　　 我为了不打扰玲子，也不让别人打扰玲子。我拿起窗台上的锁头将宿舍的门给锁上了。怕玲子起来没有饭吃，我先去食堂打了两份高粱米饭一盒炖白菜回来。我没有进屋，站在门外悄悄的等玲子醒来。
　　 我靠在门角伫立着，手里提着饭盒。不知是自己心里想的还是顺嘴说出，好像有些自言自语：玲子呀，你心里有太多的难过和委屈，你是不说呀。你惦记你的母亲，想念你的父亲，这些我是看明白了。如果你能接受，以后我愿意拼命地帮助你。挖沟我帮你干，铲地锄草落后撵不上了我接你。有困难，有人欺负你，我给你摆平。我要为你分担所有。
　　 想到这里，我的心都碎了。难以控制地眼泪，瞬间滚下来。开始抽泣，然后大声嚎哭，饭盒掉落地上，汤水撒了一地，我坐在上面捶胸拍地，像个疯癫的魔怔。
　　 玲子的苦痛也勾起了我多年的心里积怨。
　　 看我这样，食堂的人跑过来，刚刚下工的室友也围过来，玲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从窗户跳出来了。也许我的行为感染了大伙，竟然也有人随着我的哭泣声哽咽起来。玲子却数落我：“快起来，看你个大老爷们那个熊样，没出息！你哭得有用吗？能解决什么问题？大家散了吧，五哥没事！大家伙都去吃饭吧，五哥有我呢！”
　　 经玲子这么一说，围过来的人都逐渐走了，我到真的止住了哭声。我拉住玲子的手，像是对玲子也像是对自己说：“不哭，我们不哭，该干啥干啥。莫斯科都不相信眼泪，广阔天地也更不会相信眼泪。从此我们要坚强，一定要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