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爷家的大哥，是个能用双手打算盘的高手，他用加减乘除在这个世俗的怪圈里，精心算计了快一辈子，最终还是没算计过他刚过门的儿媳妇......
　　 说起来大哥是一个幸福的人，却也是一个苦命的人。
　　 说他幸福，因为他和嫂子有四个娃。老大、老二、老三都是女娃。取名大凤、二凤、三凤。老小，是他四十岁上才喜得贵子。因排行老四，雅号“小四”。可谓是老来得子，真是从头乐到脚后跟。逢人就说一句话：“嘿嘿，我有儿子了！”
　　 说他命苦，在六七十年代，那个生活困难时期能把几个娃养大，他和嫂子要历经多少辛酸苦辣，只有他自个儿心里明白。
　　 他小时候念过几天书，在村上也算是个文化人。在我幼年的记忆里，他在乡供销社和村上当过会计。写一手很漂亮的毛笔字。每逢过年，只要进入腊月，村上很多人，带上大红纸都喜欢找他写对联。他总是憨憨地笑笑，“写的不好！写的不好！” 这是常挂在他嘴边的一句话。
　　 最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还是他那能双手打算盘，从来不出错的本事。据说，他打算盘的本事，是我大爷从小用棍棒打出来的。
　　 解放前，我大爷是做小买卖出身，卖过布，卖过小百货，靠他一把精打细算的算盘。在那个风雨飘摇的社会，才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糊口的生计。在他老人家眼中，一把算盘，就是能维系一家人生计的本事。
　　 我记得：大爷常说一句“有本事才能顶家立业”的话。
　　 我大哥，开始并不理解。他一门心思就想跳出那个家的围城，想到外面闯一闯，见见世面。他的这一叛逆行为，最后还是屈服于大爷棍棒的淫威之下，并老实的跟着大爷一边练算盘，一边学做小生意。
　　 在那个年代，大哥可谓是唯父命是从的孝子。
　　 也应了那句老话：“养不教，父之过；子不学，非所宜。” 他慢慢理解了大爷的苦心，在践行小生意的风雨路上，学会了打算盘，并成了四里八村远近闻名的双手能打算盘的高手。在这个学习的过程中，他也潜移默化地继承了大爷那个精打细算，勤俭持家的好家风。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当时的乡供销社，得知大哥“铁算盘”的名声后，亲自找上门来，大哥当上了让多少人羡慕的供销社会计。用他跟大爷学的真本事，闯进了他梦寐以求的天地。就是那一年，我的大嫂，也被一顶花轿风风光光地娶进了大哥的家门。
　　 福兮，祸之所伏。就在大哥为有了一个好的前途而十分得意的时候，家中接连不断出的几件让人分心的事，从此又改变了大哥的命运。
　　 我大爷在一个雨天修房子时不慎摔断了右腿。因当时的医疗条件有限，又舍不得花钱去大医院治疗，结果落下了一瘸一拐的残疾，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我大娘是个病秧子，长年离不开药罐子，她个人的生活起居，勉强能够自理。就在这雪上加霜的节骨眼上，大嫂又接连生下了他们的三个女儿。面对上要急待赡养尽孝的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亲生骨肉......
　　 亲情骨肉重如山。在人生命运的十字路口，大哥他毫不犹豫的。其实，也是无奈的选择了，放弃他恋恋不舍地供销社会计工作，回家挑起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担当。
　　 失去了每月三十多元工资的固定收入后，一家老老少少的生活，显得更加捉襟见肘。虽然回家后又在村里当了会计，可一年到头挣的工分，只能勉为其难的解决一家人的温饱。
　　 写到这里，我还想说说我的大嫂。自从二十岁嫁给大哥，在恩爱有佳的背后，又有多少持家的辛酸与无奈，在磨蚀着她如花的容颜。不要说别的，就每天操持一家老少七口人的一日三餐，已着实让她为难。俗语说的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那个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困难时期，大嫂脸上的皱纹，被泪水汗水慢慢喂养成一条条沧桑的岁月。在那些刻印的深处，有公婆的欣慰；有女儿的笑容；也有和大哥交融在一起同甘共苦度时光的爱。
　　 我的大爷大娘没有熬过那个让人辛酸的岁月。他们把痛苦不堪的记忆带走了，却把对儿媳妇欣慰的笑容留下了。三个女儿，没有记住那些大人们曾经的辛酸苦辣，在哥嫂辛酸泪水的喂养中，却一路笑着长大了。并一个个从六七十年代的一朵干瘪的花骨朵，盛开成八十年代亭亭玉立的闭月羞花。大凤已谈好对象，正沉浸在准备当新娘的喜悦中。二凤和三凤，都在学校苦读，准备迎接高考。苦尽甜来的感觉虽好，大哥却经常在闲暇时间，拨弄着我大爷给他留下的那个已被他抚摸的发亮的算盘发呆.....
　　 是啊，一缕春风，是吹跑了一家人对温饱的困窘，家里的日子也确实今非昔比。可大哥他，每当手摸算盘时，就会想起我大爷临咽气时，跟他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嘱托。为此，一种深深地无后为继的愧疚感，就会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苍天不负有情人，也可能是孝感苍天吧！我大嫂，在四十岁那年的秋天，惊心动魄地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取名“路生”，我们都喜欢叫他“小四”。
　　 说起“小四”的出生，还真有点一波三折。
　　 那年初春，已做过结扎手术的大嫂，意想不到的又怀孕了。心念无子继后的大哥，高兴的一连几夜睡不着觉，祈盼有儿子的憧憬，就像三下五去二的算盘珠儿，在心里上下不停的窜动。
　　 大哥又在拨动着他心里那个命运算盘的小九九。他闷心自问，要再生个女儿呢？计划生育这一关怎么过？
　　 在征得大嫂的意见后，最后还是跺了下脚，狠狠地说了一个字“生”！
　　 大嫂不是计生普查对象，在平时也没人注意她，几个月以后，她很少出门。后来，她就躲到了外村的亲戚家。再后来，有人举报了她怀孕的秘密。
　　 村会计老婆超生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乡计生办的人员，也开着车四处找寻大嫂。说来也巧，就在乡计生办的人员在亲戚家里找到大嫂，用车強行拉她去医院做人工引产的路上，一个鲜活顽强带把的小生命，在计生人员的无奈声中诞生了。我大哥给他起名“路生”。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时，他还是向往常那样笑眯眯地说：“这个名字有纪念意义。”
　　 有了儿子后的笑，是他发自内心的笑。因为，他可以告慰我九泉之下的大爷，他会开心地跟我大爷说：“爹，我有儿子了，咱家有后了！”
　　 为此，大哥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干了多年的村会计被撤职了，精打细算节省下的二万块钱也被迫无奈地交了超生罚款。
　　 是我大哥欠沧桑岁月的帐，还是沧桑岁月欠大哥的帐，又有谁能算的清呢！
　　 在一次次的欢笑，一声声的长叹声中，岁月只是在春夏秋冬里循环往复，可大哥他，却在这不可抗拒的往复中慢慢变老。也就是说，再精明的人，也算计不过岁月。这就是所谓的人生易老，天难老吧！
　　 一头斑白银发的大哥，就是用双手打他的算盘，也难以计数人生所经历的酸甜苦辣。深嵌入额头上的印痕里，随着他儿子小四的一天天长大，又生长出一笔笔崭新的加减乘除，需要他去精心细算。
　　 说实话，为了那个既让他欢欣，又让他苦恼的儿子成人，成材、成婚的事。已迈入花甲之年的大哥为了赚钱不得已，只好重操他儿时做小生意的旧业。
　　 夜色中的满天星辰，见过他拉着板车，去集市上卖菜的身影；一条条小河边的泥沙中曾留下过他打鱼撒网时的脚印；为了能多赚点钱，冬天的雪花，在冰冷的路上亲昵过他冻僵的脸；春天的风沙，吹落过他那顶破旧的草帽；夏日的炙热，还有那一场场无情的雷雨都在考验着一个父亲，那颗无私的爱子之心。长言道：“只有无情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 为了用血汗钱铺就他儿子成长的道路，按当下时髦的说法，大哥确实够拼的！
　　 在匆匆而过的时光里，大哥用拼搏的委屈与血泪累积成一砖一瓦；用随风飘曳的丝丝银发，构架成一檩一椽；用落地摔八瓣的汗珠儿的沉重；把儿子婚房的地基夯实。万事齐备，只待迎娶儿媳妇的礼宾曲吹响，鞭炮响起！
　　 有人说：“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想留留不住，留下是愁肠！” 我大哥说，这话真的不假。
　　 就先说他大女儿吧！眼看着婚期越来越近，可就在小俩口高高兴兴去县城置办嫁妆的路上，俩人骑的摩托车被迎面来的汽车给撞了。女儿坐后面，只是皮外伤。可新姑爷就惨了！两腿骨折不说，脑袋被撞成严重脑震荡。事情已过去几天了，至今还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大女儿成天哭哭啼啼，水米不进。你说，这事愁杀人吧！
　　 再说那个被大哥宠坏的任性的宝贝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再说，他也不是考大学的那块材料，大哥也就不再強求他了！让他去当兵吧，他说吃不了那个苦。在一家工厂上了没有几天班，辞职不干了，他说太累。“这臭小子是什么玩艺？怎么就不像我呢！” 大哥成天郁闷着，愁着，可又想不出修理儿子的好办法来。
　　 儿子心里想的啥，细心的大嫂好像看出了门道。
　　 平时不讲究穿戴的小四，突然一番常态的爱打扮起来。经常接打个电话也显得神神秘祕的。这些举动，大哥懒得去过问，可隔三差五的经常向大哥要钱，却让视钱如命的大哥心疼不已。
　　 还没等大嫂主动问呢，她儿子小四便以少男特有的方式，悄悄地羞答答地向她妈说出了正在恋爱的心事。
　　 得知儿子有对象的消息，大哥大嫂都美滋滋的乐了。
　　 他们心里美，是看到历经含辛茹苦抚养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他们心里乐，是看到香火有续，好像马上就有人叫他们爷爷，奶奶了。
　　 美的心境，在夜阑人静，俩人没完没了的絮叨声中，慢慢发酵成天伦之喜的奢望。乐的余温，在大哥苦心经营的算盘珠上上下滑动。最后定格成一场操办婚事盛宴，乘法口诀般积的愁肠。
　　 是啊，给男大当婚的儿子，操办好订婚、结婚、风风光光地礼仪，是大哥昐望已久，理所当然的大喜之事。可是，所需要的一大笔钱从那里来呀！
　　 大哥拨动着他自家家底的小算盘，在内心暗自嘀咕着。他精打细算了大半辈子，去年才把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的新房子盖好。他一边翻阅着自家的小账本，一边习惯性的用算盘算计着。可是，他用尽加减乘除的各种高明算法，怎么也算不出，给他儿子订婚和结婚用的钱来自那里......
　　 来自曾陪大哥一起风餐露宿过的称杆星中；来自曾伴大嫂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黑土地里；来自咩咩欢叫的羊圈里；还有那头像大哥一样；勤勤恳恳；曾为家里作过突出贡献的老黄牛......
　　 折腾完所有家当，大哥凑齐了“万里挑一”（一万零一元）给儿子订婚的礼金。在那个桃红柳绿的春天，选了个吉祥日子，小四的亲事就算是订下来了。儿子逢人笑了，而大哥他却在一个风雨之夜，趴在昏暗灯光下的桌子上泪洒算盘......订婚、结婚、彩礼、喜酒、欢宴、愁绪。
　　 大哥用一腔无奈的热泪，在算盘上吧嗒吧嗒的算计着：彩礼最少六万、一辆小轿车不低于十万、烟酒婚宴算二万、杂七乱八的算一万、外加订亲的“万里挑一”、还有算计不到的...... 就这样粗略算来，给他儿子把媳妇娶进门最少要二十万元。
　　 围绕着一个“钱”字。一向忠厚老实的大哥，真的被这个世俗的怪圈包围了。
　　 他继续拨打着他的算盘，无论怎么精打细算，要靠在家种地，想还清这么一大笔账最少也得十年啊！
　　 大哥不是军人出身，但是他却被逼迫的学会了为了那个“钱”字去冲杀突围。
　　 第二天，他让小四把已出嫁的三个姐姐都叫回家。就在大家都莫名奇妙的时候，大哥宣布了一个筹钱给小四娶媳妇的计划......大哥的计划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最高兴的当然是他儿子小四。
　　 一辈子在黑土地里刨食长大的大哥，为了儿子的幸福，为了早日攒够给儿子结婚的彩礼钱，不得不和儿子一起背井离乡，踏上了外出打工挣大钱的路。那年大哥已六十一岁。小四刚满二十一岁。
　　 长话短说，约定两年后的春节前，给小四办喜事的时间，在大家的期盼中如期而至。
　　 腊月的初雪是祥瑞的，风雪夜归人的场景，是让一家人动容的，真可谓悲喜交集呀！
　　 当大哥和小四拖着一身疲惫，从雪地中冲进屋里的瞬间，大嫂愣了、呆了、哭了！当小四兴高采烈地从那个破蛇皮口袋里掏出来一大包钱的时候，我大哥，笑了、哭了、又笑了！他笑的是那么开心，真有种得胜凯旋的自豪感。
　　 三个女儿，得知大哥和小弟回家的消息，也都带着大包小包的前来看望。为了给小弟娶媳妇该筹备的钱，也都一分不少的交给了她们的父亲。看到久别没见的女儿们，是那样理解和支持小四的婚事，大哥真是乐在心里，笑在脸上！
　　 手里有钱，心中不慌。当天下午，大哥胸有成竹地备好约定好的十六万彩礼钱，带上儿子小四兴冲冲地去了临村亲家的家里。
　　 儿女亲家见面，絮叨起来没完沒了。小两口，更是亲亲热热。当两家谈妥腊月二十六迎娶的大事后，大哥把十六万崭新的彩礼钱双手交给了亲家，并随口说道：“小轿车的事，就让咱闺女自己看着买吧......”
　　 大哥的话还没等说完，小四的对象拉着小四的手，从隔壁房间笑眯眯地走出来，对着大哥有礼貌地说：“大爷，小轿车就先不用买了，你把买车的钱给我就行了！” 大哥抬头看了看笑容满面的小两口，心里总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感觉。真是，孩子们心思难猜呀！
　　 腊月二十六，是大哥大嫂娶儿媳妇的大吉大喜之日。收拾干净利索地农家内，里外宾客盈门。再看大哥和大嫂，出岀进进地，一张笑脸就没合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