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职人员
陈家庄的老米被民警带走了。
消息不胫而走,山头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米老大是老米的侄儿,一边散着香烟,一边跟乡镇来的头头脑脑说着好话。
小米光着脚丫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米老大不屑地瞅他一眼:“幸亏我这两年在县政府开车认了不少人,要不然的话,你爸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非得戴铐子。”小米抬头看了看父亲,他耷拉着脑袋,微驼着背,弓着身子,蹒跚地走在民警前面,一头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烧焦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心里不由得就一酸。这时,老米正回头看,看见了小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努努嘴。小米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看山护林员老栓低着头,七七八八地跟林场的场长,和派出所的所长不停歇地解释。场长右手一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指着被烧得黑乎乎的整座山头,还有一簇一簇拿着大竹扫帚、铁锹扑灭余火的消防队员:“你说说,这么大的损失,谁来负责?”
老栓抬起头,看见了岩石上用白涂料书写的一道标语:“谁点火,谁坐牢!”
就在这时,老米和民警从山谷里爬了上来,所长和场长不再听老栓解释,甩下一句:“你被解雇了,今年的工资也不要来领了!”老栓拉住场长的衣袖,场长使劲甩脱了,他和所长快步走到老米跟前,低声说,“老米,你惹祸了,你知道你烧了多大的地方?”
老米眼里有泪,满脸黑灰的脸抽搐了一下:“也就方圆十里吧?”
所长一听就急了:“也就方圆十里?这么大的面积枪毙你也不够。”民警把手里的数码相机给老米看,“你看看,你看看,就五厘地。”老米看到照片上老伴的坟后有一片灰烬,心里刀割似的难受。场长也凑过来,“老米啊,我们这可是救你了,记住啊,等会儿去了派出所录口供的时候可要想清楚了,就是半个坟堆大的地方。”老米就一阵感动,真是遇上好人了。
老栓看见小米跟了上来,破口大骂:“上学上的傻了,多大点火啊,还要报警,害死人了!”包片的副镇长也站在山头上大声宣布:“大家注意了,以后坚决不准带火种进山,老米今天就是个教训,害人害己。大家万一再遇到这类事情,一定要先报护林员,护林员再报乡镇,可不敢一下子捅得报了警……”副镇长还要说下去,就有人跑过来小声跟他说,书记叫他了。副镇长只好把一肚子话咽下去,跟着来人走了。
原来,这一天是老米老伴逝世三周年纪念日,按本地风俗,亲戚朋友都应该来吊唁,老米的侄儿男女多,白山似的站满了坟地。坟茔是祖坟,十来辈了,坟头较多,大家分头烧香。虽然山里有潮气,但是十多年来一直退耕还林,坟茔周围都是半腿高的蒿草。老米反复叮嘱,要小心,要把坟前的草清理一下再祭奠,可有些毛头小伙子就是听不进去,结果,香头引燃了茅草,起先就是火苗一跳,谁都没留意。当大家发现烟雾起来的时候,已经有风了。大家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撒土的撒土踩火的踩火,却无济于事,火势越来越大。
老米急得直跺脚:“告你们小心点小心点就是不听的。赶紧把地堎上的草铲了,不敢让火窜起的。”
但是已经晚了,火舌一舔一舔地扑了上去。
“车,快把车开得远远的!”米老大着急地大声叫喊。这几年,村里的后生都在外谋生,回来的时候都开着车。十几辆车就停在地堎上面的平地里。有车的都醒悟过来了,拼了命地爬上来,大火横在人与车辆之间,谁都过不去。
“完了,把全部家当卖了也不够给大家买车。”小米大脑里忽然闪过这么一个想法。
老米更着急,儿子可是一个有公职的人,如果火势蔓延,一直烧到退耕还林的柏树林,那麻烦就大了,砸锅卖铁赔偿事小,儿子的前程可就毁了。老米急得跪在老伴坟前痛哭流涕。
有人试着走近大火,就感觉到火舌要把自己卷进去似的,大家只能远远地,两手抓着把通往柏树林的蒿草除掉。
“看,小米!”不知道谁惊呼了一声。
大家就从火光的缝隙里看到小米在大火的前面奔跑。老米瘫坐在地上。
小米在大火的缝隙里穿了过去,就在停车的平地上来回打滚,蒿草被压倒平躺在地面上,说也奇怪,一丈多高的火焰扑过来的时候就像猫抓老鼠扑空了似的,眨巴眨巴眼睛换了方向燃烧了。
小米靠在滚烫的轮胎上大口的喘气,胸脯间一阵一阵的难受,出不上气来,憋闷得很,想吐。他根本就没听见远处老婆孩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他看到大火已经蔓延到了远处,烟灰四处飘落。他心里万分着急,用手一摸,衣服虽然已经烧得没了样子,幸亏手机还在。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119”。他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力气,身上都是烧焦的味道,眉毛也烧光了,头发卷曲着贴在头皮上。
大火肆无忌惮地在山野里穿行,大家都已经累得瘫软在地上。远处有几个栽树苗的工人,在他们刚栽种的树苗前挖出一道隔离带。
大火攀上了山头,火势渐渐小了,绵软地停留在了工人们挖出的隔离带前,霍闪霍闪地喘着气,在周围的蒿草边缠绵。
大家抓住了机会,趁大火喘息的机会,赶紧寻找冒烟的地方,抓起土块摔在上面,再用脚踩实了。
这时,响起了警笛声。
“是谁报的警?真操蛋!”米老大愤怒极了,大发雷霆。
“是我,大哥。”小米说:“我怕……”
米老大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是一顿臭骂:“真是没脑子,你想坐牢想得厉害了?本来屁大点事,你看把公家的人惊动了,这可就麻烦大了!”
“我就怕火势收拾不住,烧了柏树林,给国家造成不可估计的损失。”
“这可倒好,国家不用损失了,你坐牢吧!”
“……”
大家七嘴八舌地埋怨。
老米走过来:“不怕,有事我承担,小米有公职,那边有个土窖,你先躲躲,我们走了你再出来。”小米的鼻子就是一酸。
老米被带走的时候,小米忍不住了,他从土窖里爬出来,刚走了几步,就听见有人打电话:“听着,这件事必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过几天就要公布领导提拔名单了,在这个节骨眼儿把这事报上去,对谁也没好处……”
小米突然就哭笑不得,心底里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伤痛,自己不就是一个老师嘛,和他们相比算什么公职人员。
他脱下烧得到处窟窿眼儿的皮鞋,使劲儿地抛向山沟,回声很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