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冬天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啊,年来到……”歌剧《白毛女》中喜儿的唱词,让我老是忽略喜儿的悲苦,总能联想到年之将临的喜庆和期盼。鲜亮的春联,高挂的红灯,若映衬着漫天的飞雪,那份温暖妖娆,让人总会忘掉北方冬天的漫长和苦寒。
生在北方,每年都要经历几场透骨的冷!寒潮来袭时,呜呜哀鸣的西北风,像小刀子似的削得人鼻头生疼;混沌阴沉的灰色天穹像个生铁锅般罩在头顶;屋檐下的冰溜子,水缸中的冰渣儿,凝结在眉毛发梢上的霜花,脚后跟皴得裂了许多细密的血口子,红肿的手指头,那冻得青紫色小脸颊和清水似的滴答的鼻涕,记忆中的这些画面,让我对冬天这个季节实在没有什么好感。念小学时读刘长卿的五言诗“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总觉得那个归人挟裹着一股寒气而来。此时,屋内若有烧得旺旺的火炉,若有冒着腾腾热气的馒头或烤白薯,被母亲笑吟吟地端到炕桌上,那些个挨冻受饿的贫人寒士定会尽开颜吧!
春夏秋冬四季来回循环阴阳平衡,并不会因谁的好恶有所增减。“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古人道出了四季的韵致,并无厚此薄彼之意。可见冬天也有她的风采。冬日里虽衰草连天,山寒水瘦,确乎有些萧瑟。可毒虫匿迹,蚊蝇无踪,倒是冬天难得的好。偶尔出现几个难得的小阳春天气,天空蓝汪汪的,日头暖烘烘的,老头老太太就都袖着手,靠着南墙根晒暖暖或拉闲话玩牌九。屋檐下的几只麻雀也来凑趣,这些固守乡土农家的家雀,在疏朗的枝头玩腻了,就轻盈地落在院子里跳着脚觅食,拴在树下的狗们大多爱管闲事,总是呲着牙冲它们吠几声,雀儿见惯不惊地呼啦一下飞上枝头,迎风啁啾,快活地去啄食那几个冻柿子解渴去了。
北方人大冬天特别喜欢坐炕。“一个老牛没脖项,大的小的都驮上”。这是我记事起在热炕上猜的第一个谜语。当时我的小脑瓜都想疼了,可就是猜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急得紫涨了脸向奶奶求助,奶奶笑着在我的脑门上戳了一指头,道:笨丫头,这不就是你屁股底下的热抗么?满炕姐妹都咧嘴笑,只有我羞得哧溜一下子钻进被窝里不肯露面,吱愣着耳朵听她们继续猜谜语。为了奖励孩子们剥玉米或做功课的辛苦,奶奶每每会从炕头的红木箱里取出美食来犒赏我们。有时会是一碗咯嘣脆的炒豆子,有时会捧出一堆核桃、毛栗坚果,有时会扔出几个散发着香气的大苹果。虽然数量不多,却总能让冬夜的睡梦分外香甜。鸡叫时分,奶奶总是摸黑早起把炕烧得暖暖的,棉袄棉裤捂在被窝里,早上起来穿衣服一点都不冷,足见她老人家的体贴。冬天夜长,早上醒了,往窗外瞧去还是黑冷冷的,一家人躺在热炕暖被窝里开始聊闲天,东家长西家短的,有时因言语不和还拌几句嘴。一时间说困乏了又眯眼睡去,等香甜的回笼觉醒了,天方才亮,春夏秋可没有这样的闲散。
雪是冬天的精魂,冬天里若是少了雪花的曼舞,就少了灵性。有时半夜感觉到枕头被子的寒意,早上又见天光透着特别的亮,就知道屋外准是落了一场大雪。“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了我的家园,漫步走在这小路上,留下脚印一串串……”哼着这样的民谣漫步雪野,少年的情怀像初雪一样纯洁。“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唐诗中写冬闲时光友人率性相约的绝品。不知忙碌的现代人可否还有这样的好兴致,偷得浮生半日闲,约朋友喝茶谈天?雪天最美的就是茫茫的白和茫茫的静中,看山像起伏的银莽一般蜿蜒逶迤,横亘在远方。不知谁家的红梅开花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幽香。风雅之人会雪中访梅,湖中看雪,那等俗人恐怕看到的只是风雪载途的不便,担心的是融雪的天气里那透骨的清寒。最不怕冷的就数那条唤作“土匪”的棕色卷毛狗和稚气的孩子。狗仗着它那一身厚实的长毛,会扑腾着身子去雪地里撒野,身后总扬起一阵欢腾的雪雾;孩子们呵着冻红的手,七八个一起闹着堆雪人,打雪仗,小女甚至突发奇想,蹲在院子厚厚的雪圃中,蘸着红墨水画梅花……
没有经历过冬寒的人,对四季的认识也许是肤浅的。冬天是去尽衰老芜杂,是悄然孕育蓄积、待时而发的内敛性格。俨然一副水墨画,淡然的气韵中藏着天地之大美,因为她身后就是万物景荣的春天。冬天若没了纯粹的冰雪之寒,被所谓的暖冬、雾霾所操控,那可就真是失去了冬的可爱。人生若是到了发如雪的季节,也许只剩下伴着炉火睡意昏昏的追忆了。因为人生代代无穷已,长的是岁月,短的是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