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只半大的公鸡被关进了一家楼顶的鸡笼中。鸡笼是木条钉成的。
　　 这家楼顶的外面是街道，里面是山。山和楼房之间是一块斜坡空坝，鸡笼就放在靠山的楼顶栏杆边，鸡笼中的鸡能把那斜坡空坝看得清清楚楚。
　　 斜坡空坝上，有一群半大公鸡在初冬的暖阳中刨动着树叶，寻找着树叶中可吃的东西。它们很悠闲，无忧无虑。它们头上的冠子，很短，就像初春那树枝上刚刚冒出的芽苞。它们的羽毛，也像初春的山坡上还不够茂盛的小草。那芽苞、那小草的色彩都还不鲜艳。
　　 笼中的三只公鸡爬在笼子里，抬头看着在斜坡上扑闪着翅膀洗泥沙澡的公鸡，它们回想起了一天前的生活。
　　 那时，它们也生活在一个山坡上。那山坡比这斜坡大多了，直到被关进笼子里，它们也没有把那山坡走完；那里的草很茂盛，那里的树叶很多。吹风了，它们可以躲到草丛中，那些长长的密密的草就像被子一样盖着它们；太阳大了，那些树冠就像一把把绿色的大伞撑在空中。草丛和树脚的虫子真多，成百上千的兄弟姐妹，在树下追逐打闹，玩各种游戏，玩累了，就睡觉，或者捉虫子吃。主人家挑来了好吃的，抛撒在没法长出草来的空坝上，兄弟姐妹们喊着，奔跑起来，那场面那阵势就像鄱阳湖的天鹅群飞的情形，壮观极了。它们正想着，突然，楼顶对面的山坡上，一群麻雀在林中飞起，惊恐地飞向天空。
　　 “唉，这样子，飞什么呀？没气势。”最大的一只公鸡说。
　　 “大哥，虽然没有气势。可比我们好，它们还能自由自在地飞，你看我们……”最小的一只公鸡叹息着说，“我们那山坡多美呀！”
　　 “楼下的太阳真大，你看他们多暖和。要是能到那斜坡上去，虽然比不上我们的大山，也比这笼子里舒服。”大公鸡看着楼下的公鸡，羡慕地说。
　　 “别说了！”二公鸡吼着，突然站了起来。它在笼子中转着圈，看着笼子的四周。它把头伸出了笼子，拼命扑闪起翅膀来，弄得笼子咚咚响，笼子弄得楼板咚咚响。
　　 “二哥，你要干嘛？”小公鸡惊恐地看着拼命扑腾的公鸡，颤抖着声音问道。
　　 “老二，你疯了！”大公鸡惊讶地看着扑腾的二公鸡，不解地说。
　　 “别管，我要出去，我不呆在这鸟笼子里。”二公鸡扑腾着，喘着气，恨恨地说。
　　 二公鸡翅膀上的羽毛落了，翅膀流血了。
　　 “老二，别折腾了。我们出不去的。你看看这些木条，比我们的脖子还粗。快别撞了，你的衣服烂了，你的翅膀流血了！”大公鸡站了起来，挡着二公鸡，心疼地说。
　　 “大哥，让开。只有这里才有出去的希望，其他地方我伸不出头，用不上力。让开，就是死我也要出去。我不能让这些可恶的人，想把我们怎样就怎样。”
　　 “不！”大公鸡看着二公鸡，红着脸说。
　　 “让开！”
　　 “不！”
　　 突然，二公鸡伸头啄向大公鸡，大公鸡一缩颈子，躲过了。它惊讶地看着二公鸡，吼道：
　　 “老二，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谁挡着我，我就跟谁拼。”
　　 “二哥，大哥是为你好。你的翅膀流血了，要化脓。已经冬天了，伤口不容易愈合的。”小公鸡躲在笼子的角落处，劝说着二公鸡。
　　 “我不管！我只要出去，我要出去，要出去——”二公鸡嘶声力竭地喊了起来，愤怒地盯着大公鸡。
　　 大公鸡让开了，二公鸡又把头伸出笼子，扑闪着翅膀撞击笼子的木棱子。
　　 主人回家了，听到声音，跑到了楼顶，看着撞击笼子的公鸡，关心地说：
　　 “是饿了吧。饿了喊就是了，不要这样撞了。你看，你的羽毛都掉了，多丑。哟，还撞伤了，流这么多血？好了，别撞了，我马上给你弄吃的。”
　　 主人是一个三十五六的女人，红红的头发，红红的羽绒服。撞击笼子的二公鸡停了下来，它被主人的一身红惊呆了。这道红的突然出现，就像天空突然霹雳下的一道闪电，把二公鸡惊呆了。它偏头看看大公鸡，看看小公鸡，它们身上的红都暗淡无光。
　　 “这红太美了！”二公鸡惊叹道，“如果……我的羽毛也这么红，我一定会成为世界最红的明星。”
　　 女主人端来了食物，放在了食槽中。她伸直了腰，笑着说：
　　 “快吃吧，别撞了。全是粮食的，比你们以前的食物好多了。”
　　 三只公鸡都不敢去啄食，它们站在笼子中，偏转着脑袋，看着新主人，往笼子的另一边挤着，嘴里发出惊恐不安的叫声。
　　 女主人走了。小公鸡走到食槽边，伸头要啄食。大公鸡一伸头，捉住了小公鸡颈子处的羽毛，把小公鸡拉了回来。小公鸡尖叫一声，害怕地看着大公鸡。
　　 “老三，别吃。”听了大公鸡的话，小公鸡瞪大眼睛看着大公鸡。
　　 “你们不吃我吃，我撞了这么久，饿了。我要吃，吃了好有力气继续撞。我就不信，这笼子撞不破。”二公鸡说着伸头也要啄食，二公鸡的头还没有碰到食槽，脸上就有了火辣辣的疼。
　　 “大哥，你啄我干啥？”
　　 “你们忘了？我们有几个兄弟不是吃了陌生人的东西，很快就死了？当初要不是主人发现及时，我们也可能不在了。”大公鸡说着，看看二公鸡，看看小公鸡。
　　 “可是……可是……这笼子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已经快饿一天了，不吃这些东西吃什么？哪里像山坡上，没有主人给吃的，我们也可以自己去找。可是……这笼子里……”小公鸡嘟囔着说。
　　 “吃！大不了就是死。早也是死，迟也是死。不能就这样被关到死。”二公鸡说完，趁大公鸡不注意，伸头啄起食物来。大公鸡和小公鸡静静地看着，看二公鸡吃了没有中毒，它俩也开始吃起来。
　　 天黑了，红衣主人把鸡笼四面的塑料布放了下来，免得晚上的寒风吹病了三只公鸡。大公鸡和小公鸡蹲在笼子里，打起瞌睡来。
　　 砰砰砰！砰砰砰！
　　 一阵打闷雷似的声音惊醒了大公鸡，它在黑夜中晃动着脑袋，弄清了声音的方向，二公鸡又在撞笼子了。
　　 “老二，睡吧。这么厚实的木棱子，我们是撞不断的。”
　　 “是呀，二哥，除了让你受伤，没用的。”
　　 “别管。我就是要出去。这笼子是钉子钉的，只要我这样撞下去，那钉子就会一点一点被抖出去。总有一天我会出去的。”
　　 “唉，你这样撞，我们还怎么睡觉？”大公鸡叹着气。
　　 “你就知道睡睡睡。就甘心在这笼子里结束生命。你们忍着吧，我把笼子撞破后，一起出去。如果到时我伤得重，你们要带我一起走。”二公鸡一边撞笼子，一边说。
　　 “睡吧，别撞了。往哪里去？别异想天开了，出不去的。睡吧，求求……”
　　 大公鸡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了二公鸡悲惨的叫声，随即二公鸡在笼子里跳了起来，落到了大公鸡身上。敲打笼子的声音像鞭炮声一样响着，与敲打声一起传来的，还有女主人的骂声：
　　 “我让你们打架！我让你们打架！半夜三更的，你们不让人，不让人睡！”
　　 木棍伸进了笼子里，不断地戳到三只公鸡身上，三只公鸡在笼子里痛苦地叫着，躲闪着。不管怎么躲闪，那棍子都能准确地捅在它们身上。红衣主人累了，捅的速度慢了。每捅一次，鸡笼里的鸡就痛苦地叫一声。二公鸡和小公鸡听清楚了，这叫声不是它们嘴里的，是大公鸡的。
　　 女主人下楼了，她睡觉去了。二公鸡也不再撞了。天亮了，大公鸡蹲在笼子里，身上的羽毛掉了不少。二公鸡愧疚地说：
　　 “大哥，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大公鸡摇摇头说：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只要你不再弄伤自己，我这点伤值得。”
　　 小公鸡用嘴亲吻着大公鸡的伤处，流着泪说：
　　 “大哥是为了救我们才受的伤。它知道棍子捅来的方向，就总是站在那里，保护着我们……”
　　 大公鸡伸出受伤的翅膀，抚摸着小公鸡的脸说：
　　 “我们落到了这里，没法。但是，我们是兄弟，我是大哥，我这样做是应该的。”
　　 小公鸡贴着大公鸡的脸说：
　　 “二哥，不要再折腾了。这笼子我们破坏不了，我们出不去，认命吧。你看大哥伤成了这样……”小公鸡说着，又抽噎起来。
　　 二公鸡低着头，没有答话。大公鸡揩着小公鸡的眼泪，声音低沉地说：
　　 “我们的命就是这样的。我们改变不了环境和命运，但是，我们可以改变我们活的心态，让我们短暂的生命变得快乐，变得没有痛苦。”
　　 “就是。二哥，你不是想你的羽毛变得像红衣女人的头发和衣服一样红吗？你一定会的。你看你的羽毛比我们纯，比我们红，你的羽毛的红一定能超过那恶女人的。”
　　 “别说了，睡吧。”二公鸡恨恨地说了一句，蹲下睡觉了。楼下的鸡窝里，传来了鸡翻身的声音，拍打翅膀的声音。
　　 二
　　 二公鸡不再闹腾了，并不是它内心的那团火熄灭了，它是怕它的反抗和不屈服又给笼中的兄弟带来灾难。那晚，大公鸡为它挡下了那么多棍子，它看到了大公鸡的伟大。它觉得自己不能再任性，自己不能再自私了。
　　 大公鸡还在养伤，为了让大公鸡的身体早点康复。二公鸡每天除了在食槽不断地吃东西，就是卧在鸡笼中睡觉，把安宁当着伤药送给大公鸡。它不再看山下，它把鸡屁股对着斜坡。它害怕自己看见斜坡上那些快活的丑八怪，又控制不住自己，又会不停地撞击鸡笼，又会给大哥和三弟带来灾难。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大公鸡的伤也好了。三只公鸡，每天的任务就是在食槽中啄食食物，直到食槽变得干干净净，槽底和槽壁都留下密密麻麻的食物斑点。其他的时间，就是蹲在鸡笼中。在这样的生活中，三只公鸡都长大了，羽毛变成了厚厚的棉袄，光焰刺眼。它们的鸡冠，红得发光，像三面鲜红的旗子竖立在它们的头上。特别是二公鸡，通身都是红，头上的羽毛是红的，脖颈的羽毛是红的，连尾巴上的羽毛也是红的。大公鸡的尾巴羽毛是黑色的，黑得油亮油亮的；小公鸡的羽毛是红褐色的；三兄弟，二公鸡最帅了。
　　 “大哥，太无聊了。”二公鸡说。
　　 “怎么？又想拿翅膀和木棱子比软硬？”大公鸡说。
　　 “二哥，还是静静地休息吧。这是我们的命。”小公鸡说着，站起身抖了抖翅膀，仰头看着鸡笼上方的竹竿。竹竿上挂着腊肉，还有两只已经干了的鸡。
　　 “不，不能这样！”二公鸡看到竹竿上的干鸡，突然嚎叫起来，“我要出去！我要到山坡上去！”
　　 小公鸡见自己的话惹怒了二公鸡，一缩头，躲到大公鸡后面去了。看着满脸通红的二公鸡，小公鸡对大公鸡说：
　　 “大哥，不要让二哥做蠢事了，如果把羽毛破坏了，二哥的理想就破灭了。”
　　 大公鸡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当初女主人顶着红头发穿着红衣服上楼的时候，二公鸡就说过，希望它的羽毛有女主人的红色那么美。如今，二公鸡的羽毛，二公鸡的鸡冠，都很红，红得鲜艳，红得润泽，红得光亮，红得没有一点杂质，二公鸡简直就是鸡群中千年难遇的宝。
　　 听了小公鸡的提醒，大公鸡明白了，它答应一声，挤开了二公鸡，用它的鸡尾巴死死地堵住了二公鸡能伸出头去的笼子孔。
　　 “大哥，你在干啥？你尾巴的羽毛断了，快让开！”二公鸡看到大公鸡被挤弯的尾毛，心疼地喊起来。大公鸡的尾毛，在二公鸡眼里，是世界上最美的高山。这样美的山，怎么能轻易损坏？
　　 “二哥，大哥是怕你又撞击笼子，把你这么鲜红的衣服损害了……”小公鸡躲在大公鸡后面，小声地说，“你们的羽毛那么漂亮，哪像我的？你们好好珍惜吧。”
　　 “是呀，老二。我们的命就这样，我们改变不了。美丽的羽毛，还有美丽的叫声，是我们活着的最大骄傲。我们的命没法长久，我们要让这短暂的生命变得快乐。所以……”大公鸡说着，一仰脖子，喉咙里竟然发出了“góng——gōng——gǒng——”的叫声。
　　 这叫声一出，二公鸡和小公鸡都愣住了，大公鸡也愣住了。楼下斜坡上的所有鸡都站住了，伸长了脖颈看着楼上。
　　 “大哥，你的声音洪亮高亢婉转多变，太美了。”小公鸡跳着，拍着大公鸡的翅膀说。
　　 “谁的叫声？谁的叫声？”女主人顶着火炬一样红的头发，穿着火炬一样红的衣服，喊着跑上楼来，弯着腰，惊喜地看着笼子里的三只公鸡，继续说道：
　　 “谁的叫声？再叫一叫？叫一叫？是你吗，大红红？”
　　 三只公鸡看着红衣女人的样子，都往后退着，它们不知道女主人在说什么，以为刚才大公鸡的叫声又触怒了女主人，女主人又要拿棍子捅它们。女主人离鸡笼越近，它们越慌乱，眼看没有退路了，大公鸡又挤到了前面，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二公鸡和小公鸡。
　　 见公鸡不再叫了，红衣女人站起身，摇着头说：
　　 “是红红的叫声就好了。鲜红的羽毛，雄健的身躯，高亢的声音……”
　　 “大哥，红衣女人跑上来时，好像很兴奋激动的。可是，她走时，好像很失望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小公鸡思考着说。
　　 “谁知道呢？我们过我们的笼中生活，管她的。”大公鸡说着，又扯长了脖子，喉咙里又发出了高亢的声音，那脖颈随着叫声那高亢起伏的节奏，也弯成了优美滑腻的曲线。
　　 红衣女人又跑了上来，又弯腰看着鸡笼，急促地问道：
　　 “谁叫的？谁叫的？再叫一遍，再叫一遍。快叫，我给你们拍视频，让你们出名。你们不只羽毛美，身材、叫声也雄健，你们一定会成为明星的。那时，来找你们拍广告的一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