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窖的秘密
连续三天,梁三喜除了上厕所,和几次肚子咕噜噜叫得慌了爬起走到水缸前灌了几瓜瓢凉水,其余时间全是在床上度过。这个时间段里他还起来摸出柜子里的半瓶苕干酒喝了,为了不让妹妹玉芝发现,瓶子放回去之前他偷梁换柱,往里面装了等量相当的冷水。
一个囫囵觉醒来后心窝子疼得更厉害,好比吃了梁老旺家的枪子儿,火烧火燎像剔骨剜心。梁三喜记忆里每年开了春林子变得稠密茂盛的时候,梁老旺就扛着他那把闲时挂在堂屋土墙上的长管火药枪钻进去打猎,小半天出来,肩上的蛇皮袋子就鼓鼓囊囊装满了诸如獐子,野鸡和羚羊崽等野物。小羚羊瘦小的头耷拉在蛇皮袋子外面,呲着牙,脖子和脑门上千疮百孔,滴一路的血珠子。
梁三喜觉得他自己就是小羚羊。看着屋顶,脑袋空空,好像天灵盖都被火药炸飞了,胸口被打穿碗大个窟窿,只剩下躯干还能苟延残喘地艰难呼吸。
他睡的这间房是当东头的最后一间,紧邻老旺家儿子梁登榜的睡屋。他隐约听见那边传来了嘈杂声,这才记起自己该起床了。
隔壁院子老旺家张灯结彩,有男男女女里外忙活。一盏煤气灯散发出惨白明亮的光,照得地上一片雪亮。事主梁老旺对站在院坝准备前去接亲的亲友大声讲话:“请大家上路,按时把我儿媳接来。拜托了!”,随即,那些人抬起装着猪头,玉米馍的竹编抬担开始上路。
“狗日的龟孙子!”
梁三喜被子一掀跳了起来。
西边的猪圈里堆放了农具,里面有把他刚修完公路带回来的十字镐。他突然产生了一个邪恶的计划。他对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灵感发现非常满意,爆出一丝冷笑后才换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军绿色男式青年学生装,到隔壁老旺家去帮忙。
拉开门,天已渐亮,寒气刺啦啦的迎面扑来,割人脸。菜园子莴苣和韭菜都打上了黑头霜,晶亮泛白。满目一片凋敝寒冷。正要出门,妹妹玉芝后面喊他等等,话音刚落手里拿着一件新毛衣追了出来要梁三喜穿上。“我不冷!”梁三喜说。玉芝说不动,搬出她妈来劝梁三喜:“妈也喊你穿上,在人家面前显得洋气些!”说着就去扯梁三喜的衣服,硬要喊他脱下来。被哥哥梁三喜一把推开,“去去,”吓唬玉芝説:“不听话我揍你!”这玉芝就不敢再劝,撅着嘴拿着毛衣进了屋。“还撑能……看不寒碜死你!”玉芝抱怨说。
梁三喜看着妹妹玉芝有身有条饱满圆润的背影,觉得她突然长大了,开始懂事晓得疼人。一个冬天,除了服侍瘫躺在床上的母亲,剩下的时间就是看见她拆掉家里爹在世时积攒下来的白线手套学织毛衣,织好后又拿到大队染坊染成枣红色。梁三喜当时就想妹妹进十八岁了,“一十八,心事发。”这大山上拉屎不生蛆,家里穷得叮当响,她过早承担了家中所有家务活,还要伺候母亲端屎端尿,真的难为她,如果她心里有了好的人家他希望她早一天嫁过去,也少遭一天罪。可是梁三喜压根没想到自己猜错了,毛衣的主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这个哥哥。
梁三喜眼窝子热了,猛不住鼻子发酸,他狠狠揪了一把。
不穿玉芝的毛衣还有一个原因,他要跟梁登榜较劲。梁三喜心里一直记着梁登榜打他那件事。那是去年,有一天他去赶场,回来半路上遇见放学的玉芝和秦小香。春寒料峭,田野里嫩麦苗还焉耷着头,人们年前的冬衣穿到年后迟迟不见暖意来临。然而秦小香脸上已经有了春天的第一缕阳光,光鲜而生动。秦小香见梁三喜空落落的胸膛外只罩了件单衣服,脖子处还少了颗扣子,柳叶眉一挑,问梁三喜:“三喜哥,你不冷呀?”,梁三喜摇头,说:“二十了,要是爹在我早该参军了……国防身体,不冷!”。秦小香目光躲开,面颊上升起两朵红云。
他们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这时候梁登榜不知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扯起秦小香要跟他走。秦小香推了他一把,“我有伴儿,你少操心!”。梁登榜说:“近墨者黑,他家穷,没读几天书。你我不一样,等你高中毕业我让我爹活动两个工农兵大学指标,我们一块儿读大学……跟他在一起没有前程”。秦小香乜些梁登榜一眼,火了:“你哪个班,我哪个班?八竿子打不着边,你走开!”。梁登榜很难堪,觉得颜面扫地,迁怒于一言未发的梁三喜,伸手就给了梁三喜一拳,不偏不倚这一拳正好打在梁三喜鼻骨上。
“她是我的!”梁登榜咬牙吐出一句后大摇大摆走了。
梁三喜的鼻骨被打成骨折,治疗了半年。
第二次梁三喜见到秦小香是不久后的一天。那天梁三喜去公社赶场,卖了刚出窝的鸡蛋然后准备到医院给母亲抓药,刚走到大门口,冷不丁秦小香冒出来拦住了他。
“找……找你有个事……”秦小香面带羞涩吞吞吐吐地说。
梁三喜问诧异:“啥事?”
没等梁三喜反应过来从秦小香从背后拿出一个厚厚的报纸卷儿塞给了梁三喜。
梁三喜打开一看,原来里面包着一件时新的崭新军绿色男式青年学生装。长到二十岁第一次有姑娘送他礼物,高兴的劲儿自然难以言表。他把衣服重新包好,像捡了个宝贝似的捂在贴身处带回了家。
穿上秦小香送他的衣服去参加送衣人的婚礼,梁三喜觉得既刺激又特别有挑战性。于是他合上房门,大长腿一翘,很轻松就一部跃上了堂叔梁老旺家的院坝。
原木柱子上张贴了嫣红的对联,热闹喜庆。打杂的正七手八脚挪动从远处搬运回来的大方桌和长木板凳。接亲的人走后,梁老旺也暂时空闲下来,他披上他平时只有出席高雅场合才穿的一件军用大衣,手捧搪瓷茶杯,站在院坝边的桃树下踱步。冬天的桃树片叶不留,麻刷刷悠闲着枝条,开始孕育迎接开春的点点叶苞。梁老旺不时朝出村的垭口张望。儿媳跟随接亲的回来将在那里出现。
三喜假装没看见梁老旺,过去跟人抬桌子,梁老旺过来给他发纸烟,他不接,头也不抬只是干活。于是梁老旺说:“来来来,帮了忙烟还是要抽的。”拿烟的手去碰三喜的手。“真的不会。”梁三喜冷冷地说。梁老旺露出赞赏的笑意,并竖起大拇指,“跟你爹一个巴掌拍的,一不沾酒二不抽烟,好种!你看看我,”他裂开厚实油光的嘴,露出两排黑黢黢的大焦牙。梁老旺指着自己的满口焦牙对梁三喜说:“烟熏的。”,见梁三喜不理睬自己,撵着梁三喜问:“还在生你叔气?”。“没有。”三喜说。“也不该,”梁老旺说:“我是你叔老子,我这个大队书记每年没少给你家照顾。”。这时候院子来了第一拨吃酒的乡邻,梁老旺说到这里丢开梁三喜转身招呼客人去了。
梁三喜手里拿的最后是一条长木凳,他将凳子的四肢腿重重地杵在水泥地上,这才把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徐徐吐出来。
不知从那年开始,村里兴起一个风俗,新娘入新房,新郎牵右手,另外要找个未婚的男青年牵左手,据说头胎生的保准是儿子。一直延续至今。梁老旺为这个人选颇费了几天心思,全村的青年小伙儿逐一排完都令他满意。他嫌人样儿差,有失他家的身份和体面。老婆菊芬提示坎下的三喜,梁老旺听后一拍脑门,“对了,我咋没想起一个老祖宗的三喜呢?”。于是梁三喜被梁老旺确定牵新儿媳左手的那个人选。
躺在床上的梁三喜的母亲身残心里灵活,并不同意梁三喜去作这件成人之美的好事。玉芝也说小香喜欢的人是你,活脱脱给你夺走,还去帮他牵媳妇,没血性。梁三喜心里矛盾。他怕宗室长辈骂他不孝,还怕有着大权在握的梁老旺继续给他家穿小鞋,左思右想还是越过母亲的阻拦决定去帮这个忙。
迎亲的人马回来的时候梁三喜正闲来无事满院子转悠,虽然跟他家只一墙之隔,他还没有进去过一次,乘左右没人溜进了梁登榜的新房。新盖的土墙青瓦房还散发着泥土的味道,墙面显眼处挂着毛主席画像和两张英雄人物的宣传画。地窖出口在墙根处,上面严严实实盖着木盖板。
迎亲的和送亲的都挤坐在一台手扶拖拉机上,上面坐人,下面装着陪嫁。梁登榜和秦小香坐在最高处正前面,随拖拉机摇一路颠簸。
卸家具的时候从后挡板处拽下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龙头和轱辘发出耀眼的白光,刺人眼目,煞是气派。围观的人们都啧啧羡慕。一群孩子用手去触摸。梁老旺马上制止,“只能看,不能摸!”。梁登榜也说:“就是。”,他挥手要孩子们一边去玩,举目在人堆里找梁三喜。
其实梁三喜就在不远处跟人闲聊,看见一车人,他故意背着身子。梁登榜看见了他,喊他过去。“只有你能推得动。”梁登榜说。梁三喜只好过去。
所有人都像看猴戏一样拉开一个圈子,看梁三喜如何摆弄这个洋马儿。在他们眼里这是城里人才玩得起的高档货,山沟沟里还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见到。殊不知梁三喜自然也是第一次见识,他硬着头皮接过来,刚放地上,却发现它不听他使唤,龙头左右打偏。撑把子,也不行,轮子只在原地转动不跟他走,梁三喜急了,这一急,差点连人带车拽倒。
众人哈哈大笑。
“土气!”
梁登榜有些生气,觉得在娘家面前有失体面。“我给你演示演示。”说着他丢开新娘的手,去抓车把。众目睽睽下的梁三喜被梁登榜戏弄后脸色微涨,脑门暴青筋,他一掌推开梁登榜,提起车夹在腋窝下噔噔噔踏上梯坎,丢下后面的人第一个冲进了院子。
新娘被娘家人簇拥着来到新房门外,很端庄地站在那里,像等待一场盛典一样等待牵左手那个人出现。像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才走到一样,秦小香脸上带着几分憔悴,紧裹着身子的小红棉袄和满屋子的红油漆家具都难以烘托她那张原本清秀俏丽的蜡黄的脸,看不出她有多么开心,相反还略有几分幽怨。
梁三喜站在秦小香左手边,他给自己打气,装着自己面对的不是秦小香,而是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假想自己戴着头套,他和秦小香彼此都看不见对方是谁,这样去触碰秦小香的手才没有心里压力,也才牵得理所当然。
梁三喜觉得他的心脏都快马上跳出来了。对方的手纤细而冰凉。梁三喜大胆地伸开五指,将秦小香的手轻轻握在自己并不宽厚的手里。霎时秦小香触电一样从他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回去。丢开之前还下意识地往外推了他一把。
敷衍着吃了饭下午梁三喜就不上梁老旺家去了,梁老旺差人来请,他推口说头疼。倒在床上想心事。他觉得那家人狗眼看人低,自己家的玉米糊汤比吃他家大肉还舒心爽口。踏哪家门像哪家人,秦小香也随他家一个德行了。
接下来几天,梁三喜脑子里给乱七八糟塞得满满的,最闹心的是秦小香推他那一下,弄不明白她为啥推他。他想找出缘由。能方面亲自问问最好,另外还有话要说。但是秦小香似乎猜到他的心思,没有给他机会,从踏进梁登榜家的门,连影子面都不露,故意躲他似的。他时常悄悄朝台阶上张望,她们家的侧墙阻挡了他视线。偶尔有人说话,却看不见人。
梁三喜真的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又想起了地窖,然后钻到自己床下,狗一样伏在地上贴着石板聆听地窖的另一边。
没有响动。经过若干次失败之后的梁三喜并没有灰心,最后一次为了证明自己判断的准确性,他接过玉芝手里的苕兜亲自下去捡红苕。但是他失败而返。
这时玉芝走进来,端着一盆脏衣服要去洗。叫他也换了。“懒得换。”梁三喜无精打采地说,他转进灶屋拿撞子,玉芝又跟了过来,“哥,你真丢魂啦?”,柳叶眉一拧弯了梁三喜一眼:“不脱是不?我告妈去,你又会挨骂。”。无奈,他只好脱去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学生装丟给她。
右手提兜左手拿着木撞子的梁三喜下河洗红苕。全村的冬水田集中在山脚,俯瞰下去像散落在那里的几片碎玻璃。通向它有一条羊肠小道。梁三喜老远看见秦小香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走上来。秦小香同时也看见了他,折返上了一个岔道头也不回躲开了他。
梁三喜当没有发生这个小插曲。回到家,等玉芝洗衣服回来,问玉芝:“芝子,撞见谁没?”。“没有。”玉芝冷冷地说,她不看她哥,将手里的衣服抖开踮起脚去奔高过她头顶的铁丝。梁三喜看着玉芝一双冻得跟红罗卜似的手,怪心疼,接过衣服一件一件凉到铁丝上。
“哥,也不是我说你……你不地道!”玉芝说。
梁三喜不接茬,他心里清楚她要说啥。人家已经名花有主,说他不地道也在情理之中。
经玉芝这么一说,这件事在梁三喜心里慢慢有所淡化,心情也趋于平缓。不就是一个女人么,用不着跟她计较。既然没有办法改变她已经成了梁登榜的女人这个既定事实,就没有必要成天揪心揪肺的。梁登榜家有钱有权,他望尘莫及,只能听凭命运摆布。
麦苗冒出地面的时候一年的农活差不多干完,人们赋闲在家准备盘缠柴火等待过年。梁三喜拿着刀上山砍柴,他要比别人家砍更多的柴才能让瘫子母亲度过漫长的冬天。刚走到他家柴坡的口子上,发现紧挨着梁老旺家的大柏树丢了好几颗。那几颗柏树和刺槐是他爷爷辈留就下来打算有朝一日翻身修房子的檩子树。如今没了,就剩下几个光疙瘩树桩。被劈下来的枝叶散落在周围。老旺家的树却一颗也不少。梁三喜一看就明白原来梁登榜接媳妇,三口大灶架在院坝边红浪浪烧了两天,那大的柴,那大的火,尽然是自己家的房料树,当时他根本就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