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死寂。
　　 他躲在角落里，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他不敢睁眼，他怕自己一睁眼就会看到死亡。
　　 这里简直就是一片地狱。
　　 十二月的南京城，风呼呼的刮着，透过窄小的缝隙将死亡的气息送进他躲藏的逼仄空间。他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寒冷刺骨。这种寒冷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对死亡的恐惧。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条命是他侥幸捡回来的。
　　 他不敢去想，可那些场景总是在他脑海中浮现。
　　 火，血，死人。
　　 那天日本兵打进城里的时候，那些原本要誓死保卫南京城的人突然变了卦，像疯了一样的朝城门口涌去。他举着手里的枪，被人潮挤来挤去。他才十七岁，没打过仗，没开过枪更没杀过人，对他来说，没什么比能活命更重要。就算是投降，就算是成为俘虏，对他来说也都不算什么。他怀着对生的希望，随着人潮用力向城门口挤着。
　　 可是突然的一声枪响，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人群在一瞬间寂静无声。
　　 哭喊声和枪声交杂着响了起来。血在他面前晕染开来。他尖叫了一声转身向后跑。一枚子弹擦着他的肩膀而过，直直的射中他前面的人。就好像自己被打中了一样，他胸口一阵钝痛，仿佛那血是从他身体里流出的。他在惊恐中晕倒在了死人堆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醒了过来，不知道是谁的血染了他一脸，他胡乱抹了一把，拿着枪躲进了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一躲就是两天，不吃不喝，不敢睁眼，却也不敢入睡。他知道死亡离他有多么近。说不定他一睁眼就会看到一双贪婪残暴的眼睛从窄小的缝隙向里面看。他不想在那样的眼神里迎接死亡。闭着眼，他就看不到死亡。
　　 他的父亲是个鞋匠，母亲是给人家洗衣裳的，他还有个妹妹，今年才六岁。老早之前就听说日本兵打进了东三省，他和父母商量了一宿决定去当兵，好歹手里有把枪。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告诉他：“当了兵，就要保护自己的国家。”对于国家他并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国家，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家吧？有很广阔的土地，有很多的山很多的水，很多的粮食，有很多的人，还有很多向他妹妹一样的小孩子。
　　 他的妹妹长得很好看，扎着两个小小的羊角辫，一张肉乎乎的脸上总是带着明亮的温暖的笑，喜欢挽着他的胳膊软软糯糯的笑。每次听到妹妹叫他“哥哥”，他都会觉得则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他离开家的那天，妹妹紧紧的拽着他的袖子死活不肯松手。他也舍不得，舍不得父亲，舍不得母亲，更舍不得才六岁的妹妹。他捏捏妹妹的小脸，说：“哥哥只是去把坏人打跑，又不是不回来了。”他把之前给妹妹做得木头玩偶塞进妹妹手里，“你好好收着它，数一百天，一百天后我就回来了。”
　　 可是一百天过去了，一百一十天过去了，一百三十天过去了，那么多天过去了，他却还是没能回去。
　　 他在极度的惊恐中死死抱着手里那杆枪，手指不自觉的搭在枪杆上。
　　 他隐隐约约听见了哭声，又隐隐约约听见了枪响。
　　 又有人死了。而且不止是一个人。那是机枪扫射的声音。
　　 他又想起来那漫天的烟火，弥漫着的血腥味，那遍流成诃的血和那堆积如山的尸体。还有一双双带着残暴，屠杀，贪婪的眼睛。
　　 他手里的枪还没开过火，他的双手还没有沾上鲜血。
　　 他觉得自己懦弱。为什么会有投降当俘虏的想法？为什么会想着逃跑？为什么不敢站出去哪怕只能救一个人？当初明明想的是要保护南京，保护家人，保护父母和妹妹。可是现在，他只能躲在这个逼仄的，小小的空间，连眼睛都不敢睁。他恨这样的自己，可是，他太想活下去了。
　　 他突然听到一阵哭声，好像离他很近。
　　 他从门缝想外面窥望。
　　 就在他藏身地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年纪很小的孩子跪在地上，旁边是两个拿着刺刀的日本兵。
　　 他浑身发抖，手指移到扳机旁。
　　 他眼睁睁看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刺刀直直刺进一个孩子体内。
　　 温热的血好像溅在他脸上一样。
　　 他抵在身后的板子上，咬着牙，眼泪一滴滴打在他的手上。那是，生命的热度。他什么都不敢做，他懦弱，他自私，他怕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在他面前死去。他捂着耳朵，可他还是能听见，那两个日本兵吹着口哨笑嘻嘻的离开。
　　 他透过门缝看见那两个躺在血迹中的小小身躯。他又想起了他的妹妹。都是一样的小孩子，那么小那么小......他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为什么不去救他们？”他问。但是没人能回答他。他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肩膀，就像一个失去了家的孩子。他的确是失去了家。
　　 南京沦陷了。
　　 他知道南京沦陷了。从他转身逃跑的那一刻，从子弹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从日本兵的刺刀举起的那一刻，从那些屋子变成废墟的那一刻，他就清楚的明白，他在也回不去了。
　　 他也知道，南京沦陷了，他的家就没了。父亲母亲，还有妹妹，说不定早就死在了日寇的刺刀下。那么他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活了十七年，外面的两个小孩子充其量也就活了六七年，他的妹妹，也只活了六年，他算是赚了十几年。他擦干了自己的眼泪，他告诉自己，他是一个男人，没什么好哭的，没什么好怕的。父亲母亲说过，当了兵，旧的保护国家，手里有枪，就得打鬼子。
　　 他推开了面前那扇门。
　　 北风呼呼的刮着，像刀片一样刮着他的脸。
　　 那滩血迹还没有凝固。小小孩子的眼睛还是睁着的，面对死亡的恐惧。
　　 他握紧了手里的枪......
　　 南京城的反抗，还没有结束。
　　 后记：许多年后，南京城内仍旧是一片祥和。然而高高伫立着的巨大的纪念碑却时时刻刻提醒人们记住，1937年的南京。那三十万的字样，那些埋葬着枯骨的地方，那曾经被鲜血层层浸然的土地。
　　 不知道，每年的12月份的南京城里，有没有一滴眼泪是流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