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姜云骑在学校操场的围墙上，此刻，他的心情是复杂的。
　　 落日撒下余晖的身影合拍着风声轻轻地掀起他的衣襟，一连多日来茫然失落的心情再一次浮上心头。其实，一个人骑在墙头，墙的右面是呼啸而过的汽车、火车；墙的左面是静静地伫立在那真实的篮球架，还有几排人字形的瓦房，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偏偏喜欢骑在墙头看那校园，墙角片片荒凉的枯黄的蓑草在风中无助的摇摆，他感到心情也荒凉起来。
　　 他设想自己应该爱上这陪伴了他两年多的校园，可是凭他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他实在想不起来该爱它的理由。只是那校园中，沉寂的校园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姜云很努力地将目光定格在那排女生宿舍翘起的房檐上。
　　 灰瓦红墙上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只麻雀飞翔的影子也没有。
　　 他想，李彤这会儿还是挺着那高傲的鼻梁在旁若无人的嘻嘻笑着呢吧！她知道吗？在今晚，月亮忙碌了一宿然后再拖着疲惫的身影离去时，姜云就要从百里的异乡回到家乡吗？
　　 姜云到这所学校是坐草绿色的吉普车来的，一个城里的孩子和一群农村里的孩子似乎有一种无法解释的“代沟”。这些，姜云是从车窗里向外望，望着细雨蒙蒙的班级门口，呼啦啦地排满了惊诧目光的同时心里想到的，他突然想到“代沟”这个词。平时在家里，当意见同父母相左时，他会从嘴里突然冒出“代沟”这个词。那时，他觉的父母眼里的他总是长不大的孩子，当父母将他们的观点强行加入到他的思想里，试图改变他时，他往往觉得父母的某些想法同他的想法是那样格格不入，他激烈地加以反击，可最终结果还是他失败了。他赌着气从家里出走，他或许想父母此时沉默的表情在他出走后一定会是激烈的争吵，那一刻，他甭提多开心了。然后，在楼外遛达一圈觉得困倦的时候，他拿着钥匙捅开自己家的门，像小猫捉老鼠似的轻手蹑脚地走进自己的卧室，然后，躺在床上支楞起耳朵去聆听父母屋里静静的呼吸，那一刻，他的心里是荡漾着怎样的豪迈与激情。
　　
　　 2
　　 那一年，是1985年的初秋，他的顽皮与做作终究遭到父母的惩罚。
　　 他带着行李卷，只身来到百里之外的一座县城里的一所中学，去完成父母期望目光里的学业，去将他从纨绔的世俗中解脱出来，想到这儿，姜云的泪水悄悄滑落下来。
　　 很快，姜云就在这所学校里安顿下来。教导主任是一位胖墩墩的和蔼的老头，他拎着父母递过来的礼品盒满脸笑意地假意推辞后送走了父母，然后，就把姜云介绍给一位也是胖胖的戴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女教师。女教师自称姓魏，说，姜云，你的情况教导主任都跟我说了，作为一名差等生让你插到我们班级在我们学校可以说是建校以来破例的头一遭，希望你不要辜负你父母的期望，不要辜负教导主任的一片良苦用心，好好学习，将落后的成绩找补回来。
　　 姜云此刻实在不想多说话了，也许是到了一个陌生地界，他内心里有种失落感，于是他就站在女班主任面前甘心做一个听话的好学生。其实，他内心里是十二分地反感这个女班主任的，他觉得女班主任的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在他姜云心里游荡的是鄙视的滋味。
　　 姜云被安排的教室是靠操场边的那一间，从他跨进教室那一刻起，他所有的感觉就是失落。斑驳的墙壁是用黄泥巴贴的有一种要随时坍塌的架式，而五十多名学生就拥挤在这简陋的屋内。所有人的目光在他跨进教室时齐刷刷地射向他，他是那么的茫然，他的目光毫无顾忌地在每个同学脸上来回睃巡。此刻，他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只是后来目光停留在一名扎着羊角辫的女生面前，她似乎挺着高傲的鼻梁很大的眼睛习惯性地冲他笑，姜云下意识地回敬给她一个笑。他想，那个女生也许针对那笑然后羞涩地将目光转移到别处，可是他失望了，那个女生还是冲他笑，白皙的脸颊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那双眼睛是那么的单纯，没有丝毫瑕疵。
　　
　　 3
　　 在接下来的那段时光里，可以说两年的时光里，每当姜云回忆起那笑，那双单纯的眼睛，他的心都会颤动，他实在是找不出太好的词汇去形容。
　　 后来，他知道那名女生的名字叫李彤。
　　 为了尽快补习上拉后的学业，姜云开始埋头苦干，那是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在怂恿着他。在这之前，姜云没有丝毫嗅觉，这种强烈的自卑感最强烈的时候，是学校里的小喇叭在中考完后宣布成绩时那种低调的声音，而那种声音又能刺痛姜云的心。
　　 姜云想自己仿佛变了一个人，有时候面对镜子独自发呆，镜子里的那个人是谁，怎么会如此的陌生，一想到这些，姜云的心里就会无缘由地一阵阵颤动。他抱怨着，一个月连澡都洗不上一回，不是他不想去洗，而是镇上连一间像样的澡堂子都没有。
　　 有时候，他想起中考分数排名时，自己的考分总是徘徊在最后几名时，他就想，发奋学习，一定要赶上去。英语分数低，他跑到镇上买回英文字典开始背英语单词，有时候，睡觉时，说梦话时都是用英文讲。姜云突然就笑了，他想，不为自己着想，一定为心中喜欢的人而刻苦学习，他想着李彤那冲他笑意浓浓的样子，有时候，他觉得李彤的笑里有一种夸张的感觉。
　　
　　 4
　　 每天临近黄昏，姜云会瞧见李彤和一名叫彩霞的女学生手挽着手去校外柏油路上溜达，那时，姜云总是不自觉地从后面跟着。有几次，被她们发现了，他看到她们在笑他，姜云赶忙转过脸走开了，那一刻，他的脸烧的像炭火。姜云知道，他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李彤了。可爱归爱，姜云内心里受着煎熬，他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去表白。有几次，他看到李彤一个人在墙角遛达，真想走过去，将自己的那份爱意宣泄出去，可是他退缩了。他日思夜想的旁白那一刻一股脑地全从脑海中飞走了，他后悔得直跺脚，骂自己白痴。
　　 感觉中最强烈的那一次是在某一天的课间十分钟，同学们都出去玩，姜云也从课桌旁向外走，不小心踩了李彤的脚。姜云想，肯定是踩痛了李彤的脚，他有些慌，嘴里一时不知道该说啥，就目光定定地看看李彤。李彤笑着说，没事的，用手拂了拂脚面，然后将脚缩回桌底，笑嘻嘻地看着姜云。
　　 姜云满脸通红嗫嚅着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想要表达什么，慌乱的就走了。走出门口，他还一直抱怨，自己怎么这么窝囊，连句致歉的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一次，一位邻桌的男生将李彤的文具盒碰落到地上，李彤竟厉声训斥，那男生吓的竟连目光都不敢看她一眼。从那一刻起，姜云觉得李彤也喜欢他，他有几百种特强烈的想法，几百次都能证实，但他还是找不到表达的机会。也许是懦弱，姜云不知所措地从后面望着李彤的背影。
　　 学校食堂打饭点在学生宿舍旁边，紧邻着的是学校厕所，每次打完饭后路过厕所，姜云都要骂上一句“操蛋”，怎么食堂建在厕所旁边。当然，不光是姜云要骂，有些同学也要骂，骂过之后，心里能舒畅一些。于是，每次打完饭，他都要习惯成自然地骂上一句，仿佛不骂，这心里就闹上了饥荒，回到宿舍这饭菜吃着都不香。
　　
　　 5
　　 到了中午，下课的铃声一响，学生们鱼贯而出直奔食堂，姜云也不例外，在家里养尊处优饭来张口的他此刻已被周遭环境消磨殆尽。他拽着同桌周大雄，一个劲儿地催促着，快点，再晚一会儿，排队就要排到门口去了，周大雄五大三粗地跑起来像旱鸭子一扭三摆的。
　　 打完饭从食堂口出来，正好撞见李彤端着饭盒往食堂走。李彤显得挺焦虑，这些细微的变化姜云看在眼里，他揣摩着李彤是否有什么心事？果然，李彤望了望他，但随即将目光转向周大雄，怯生生地问周大雄，能不能借她点钱票，她的钱票已经用完了。周大雄乐滋滋地说，李彤，你想借多少说话，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叠。姜云看在眼里，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恨恨地蹬着周大雄，心里漾起了不满，至少他是这样认为，李彤遇到困难了，需要帮助时应该找他而不是找周大雄，难道，她对周大雄有意思，我，姜云只是一个掩饰或者旁衬！
　　 姜云眼睁睁地看着周大雄将钱塞给了李彤，李彤眼角立刻漾出了笑意。
　　 回到宿舍，周大雄饭吃的倍儿香。姜云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刚才映现眼前的那一幕是那么清晰和真实，他觉的心里直堵得慌。
　　 难道李彤喜欢的人是周大雄？周大雄虽说体格壮了些，脸上的剑眉很有特点，五官也挺端庄，丝毫不比自己逊色，姜云片刻间有些醋劲大发，他那一刻恨不得将饭盒掷到周大雄的脑袋壳上，周大雄吃得越香，姜云这心里就越生气。他嚼着菜，咽着饭，突然间仿佛闻到了食堂旁边厕所里大便的味道，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倾刻间从食管里反上来，他想吐，他知道这饭是再也不想吃了。
　　 从那以后，一到课间休息，李彤和周大雄就有话没话地找话闲聊，姜云坐在椅子上是坐也不是出去也不是。首先，他不能逃避，如果，他站起来走出教室，那么会证明他的懦弱，性格上有缺陷；可是不出去，愣坐在那，听他们俩嬉笑怒嗔的，内心里有一股吃醋的味道不断地缠绕，漫延在整个胸腔，这又让他坐立不安。他望着李彤那双会笑的眼睛，他望着周大雄眉飞色舞的表情，内心片刻间失落落的，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那么灰暗。
　　
　　 6
　　 一节课连着一节课，课堂上老师讲的是什么姜云什么都没听进去，脑袋瓜子胀痛，他云里雾里地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掐着手指算算，一转眼，两年的光阴就搁在这个荒僻的小山村了。
　　 姜云习惯了晚饭后一个人借着黄昏的余光骑在操场的围墙上浏览周遭的村庄，呼啸而过的汽车，还有三三俩俩勾肩搭背的学生漫无目的的闲逛，每到此刻，他都想逃避。有几次，他想从墙上跳下来，攀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回家，回到家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然后找昔日的同学狂侃一番。
　　 姜云越来越讨厌这所学校了。此刻，他骑在墙头，冰凉的墙头上让他一想起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就想哭。他此刻感到特别委屈，他咬牙切齿，恨那个教化学的张老师，虽然张老师同教英语的王老师是一家的，王老师面目和蔼可亲，对他还不算坏，但他此刻就是恨，恨不得拿砖头给他脑袋瓜子开瓢，所有的恨冲淡了王老师对他的好，因为张老师和王老师是一家子。
　　 学校供应热水时间就一个小时，姜云想多拎几桶水，洗洗身上的泥垢。这几天，他总觉着身上痒痒的，在宿舍、学生睡的是通铺，厚厚的大草垫子，难免要生虱子的。所以，早早的姜云就拎着宿舍里唯一的大水桶去水房提水。还好，他来的早，热水烧的不是特别开，他就在那细水长流水龙头前等着接开水，张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一见张老师，姜云忙说话，张老师爱搭不理的将脸盆对准水笼头接水，许是嫌弃姜云的水桶碍事，就将水桶挪向旁边。本来，姜云同张老师打招呼是出于礼貌，可张老师爱搭不理的样子让姜云感到很没面子，突然间，他一把把张老师接水的脸盆掀翻，说，接水也得排队呀！张老师也变得勃然大怒，他仿佛失去理智般的一脚将姜云的水桶踢翻，然后挑衅似的望着姜云。姜云大声嚷嚷起来，你凭什么踢翻我的水桶，当老师的就应该先来后到吗？张老师一脸的不耐烦，我就先来后到咋的，我就是把你的水桶掀翻咋的……
　　
　　 7
　　 就为这桩小事，姜云被叫到教导处主任那挨了一顿训斥。姜云心里不服气，但学校方是向着张老师的，给了姜云记大过的处分，还要他写检查，在周一早间的学校大会上去念。
　　 这件事，让姜云再也不想待在这所学校了，他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走，他要离开这所学校。
　　 走的时候，姜云谁也没告诉，他是在上课的空档儿悄悄收拾好行李一个人从学校侧门出去的。
　　 走的时候，他甚至想，李彤还在和周大雄眉来眼去的吗？越想这心里就越堵得慌。
　　 还有一年，就要高中毕业了，就要参加高考了，说心里话，姜云有些舍不得同学，更确切地说，他有些舍不得李彤。虽然他和李彤交流不多，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他一想到李彤那双会笑的眼睛，他的心里就会漾起一股股的暖意。
　　 他想，这是不是就是爱情？一个女人能让他时刻惦念着，并且是从内心里想念着。
　　 雨水不知啥时候下起来，细雨蒙蒙的。姜云想，他来的时候细雨蒙蒙，他离开这所学校也是细雨蒙蒙的，是不是上苍就这样安排的，他的思维被细雨缠绕着迷蒙蒙。
　　 转学很顺利，姜云被顺利地安排到离家较近的中学去完成他未完成的学业。在这一年中，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有苍白无力的感觉。有时候，姜云也会想起那曾耗费他两年光阴的学校，但他又想不起其他同学的名字，记忆中最深的竟还是李彤，还有那双会笑的眼睛。
　　 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高考结束后，姜云落榜了，他没有考上大学。
　　 他面临的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参加工作、另一个是参加成人高考，姜云毅然选择了前者。他参加了工作，这当然是有原因的，正好赶上他父亲单位招最后一批合同制工人，这个机遇不能错过，在父母无可奈何的目光中，他被分配到车间当起了学徒工，学的是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