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晚上一到九点上眼皮和下眼皮就要自然地拥抱在一起。待匆匆洗漱完毕，决定睡觉时一定要打开收音机，前一分钟还能清晰地听见DJ的声音，等再次醒来的时候模糊的意识里或者在梦着一些场景或者广播中主持人的某一句话。
　　 睡着、梦着，或者酣畅淋漓，或者凄然凌烈，睡梦中已经离不开电波的声音。
　　 听广播的习惯是父亲强制传输给我的，早上五点钟起床，首先就要放开那个大大的黑匣子，然后通过扩音喇叭将声音放大到直接可以捣碎你的美梦。还好农家的院子大，通过厚厚的墙角，穿越墙和墙之间许多的障碍物，传到隔壁邻居家的噪音分贝估计已经很低，不至于吵到别人，但是究竟有没有吵到谁知道。那样一个撕心裂肺的高音喇叭像是一个噩梦，真实无误地吵到了我和那个和我一样瞌睡多、爱睡懒觉的弟弟。
　　 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就知道他已经起床，洗漱完毕，刚刚抽完第一根烟，并且开始摆弄黑匣子。不一会儿CCTV广播电台的声音就会一下子划破早晨依旧厚重的云霄，直接与亮闪闪的启明星交互生辉。农家院里烟囱里升腾起烟雾，薄薄的烟雾伴着淡淡的炊烟一缕一缕飘散的时候，收音机的声音会慢慢地小一点，等到我们起床的时候，父亲会将堂屋里那个架着扩音器的黑匣子关闭，带着另一个巴掌大的收音机，大步流星地向田地走去。
　　 每次，我和弟弟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质问：为什么要把收音机声音开得那么大？父亲说：“开收音机就是表示你们起床的时间到了，谁知道你们这些孩子一点都不自觉。人活脸，树活皮，凡事非要让人点出来的时候，颜面不就失了。”
　　 我愤然，暗自要将父亲的收音机给破坏掉。只是这样想想，不敢去实施，但是弟弟却早都这样做了，在那个放着黑匣子的书房里，有大大小小的五六台黑匣子，弟弟摆弄坏一个，父亲就会重新拾掇一个出来，如此反复几次，只能作罢。村里人竟然将淘汰的收音机都堆在我家里。
　　 先前，摆弄和拾掇黑匣子是父亲的嗜好，在农闲之余，父亲总是摆置那些破烂玩意儿。后来邻居家的录音机坏了，也找父亲修理，然后更多人都将家里的电器交给父亲，父亲都能给修理好了，在别人的称赞中，父亲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更是自己捯饬发明了一台升压器。那时候，农村里一到晚上电压很低，尤其是晚上的时候，村子里的那口深水井通过水泵要将水抽出来的时候，照明灯都会变得异常昏暗，每天的错过了新闻联播就成了父亲的心口病。有三个晚上，书房里的灯彻底通明，第四天的时候，新闻联播开始前，只见父亲将镶嵌着黑色、红色按钮的一个正方形的用三合板做的匣子摆放着和那台黑白电视机放在一起时，将因为低压变形的小人在失去黑白图像到恢复正常人形时，我的心情竟然也涌动出巨大的喜悦来。
　　 后来大家的生活水平日益好转，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黑白电视换代升级。父亲买了一辆小汽车自己忙生意，自己再也没有时间摆置自己喜欢的玩意儿，但是那辆四轮的汽车是二手的，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直不断，没办法父亲又重操旧业，将以前修理电器的劲头拿出来，开始学习修理汽车。一来二去，我家的破车，终于被我父亲收拾得更利落了，当初卖给他车的人对他竖起大拇指：兄弟这车，放修理厂没修好，凑合着给你，竟然得着了。母亲经常说，父亲是一个奇才，样样精通。因为父亲最早在西藏当兵的时候，是炊事员，那时候学会了做饭。后来被派去养猪，也养得有模有样。到他被调到成都军区的时候，父亲是大车司机，那时候还学过西医、针灸。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父亲都不会给我们细说，一直到上高中的有一年，暑假割麦子。为了鼓励我和弟弟坚持不懈，他就说你们今天谁先到达终点，我就给你们讲我经历的一个真实的上战场的故事，并且还可以奖励他睡一个礼拜的懒觉。我和弟弟自然不甘示弱，一鼓作气，用了2个多小时将父亲指定的麦子割完了，坐在田埂上休息。
　　 静静地听父亲讲故事的时候，才发现，这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和父亲这样近距离地接触。父亲说在越南战争的时候，那时候自己和一个战友正在运输物资，战火纷飞，死去的战友，现在还历历在目。父亲回忆着，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抽着，仿佛陷入了回忆中，而我和弟弟则在看过的电影中努力寻找真实的注脚。父亲说：“在战场上，一家人打起架来的时候经常也会有，剑拔弩张的时候往往是情况万分危急，由于各自的立场不一样，难免双方会将枪眼对准自己人。”我的思绪飞舞着，一路飞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父亲说，“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考验的就是意志力是否坚定。”这些在我听来都是电视剧，可父亲真的经历了，岁月和时光真的让人唏嘘。
　　 而今，父亲已经六十八岁了，精力充沛，精神很好。国家给上过战场的军人、做过村支书、兵龄十几年的人都有抚恤金，走到哪里俨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军人的做派。母亲总是很自豪，父亲也算是一个具有典型时代特征的人。他经过了1958年的饥荒年代，也经历了红卫兵时代，经历过炮火纷飞，也赶上了生活好的时候。家里的几个大的黑匣子已经坏得再也修不好了，但父亲依旧保留着，他也依旧保留着听收音机的习惯，依旧早早地起床，抽着烟，早早地去田埂上等待日出而作。到晚上新闻联播的时候，收音机还不会关，咿咿呀呀……半夜还响着。
　　 2009.12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