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蜿蜒的山路上，有人时隐时现，不紧不慢地挑着一担水，爬上了一道山梁。
　　 这条山路平常没人走，就一米宽左右，好多陡峭的地方是先人凿下的石阶，窄的地方对面来个人都错不开，只好远远地在宽点的地方等一等。一般是往下走的让爬坡的，空人等着负重的。这条小路是通往山沟的唯一途径。要在夏天，偶尔会有摘菜的村姑上来下去，严寒的冬日到来以后，只有老陈的运动鞋把这条路踩得更加硬实发亮，随着小路弯转，他把挑水担子顺势换肩，要不然的话，直直的一个肩往上挑，水桶是绕不过两边突出的岩石的。
　　 眨眼已是深冬，小路两边的灌木丛傲然挺着枯枝，它繁茂的叶片被一夜寒风席卷而去，只剩下几片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枯叶吹着口哨，随风起舞，冲着老陈微笑。老陈爬上了最后一段陡坡，额上微微冒汗。他找一块平坦的地方，放下担子，桶里的水满满的，桶沿外一滴水都没溢出来，这是二十多年练出来的功夫。
　　 一到冬天，村子里的井出水量就小了，只够村里人用，学校那么多师生可就到了“上甘岭”了。没办法，学校就组织男教师和高年级的同学到西沟里挑水，校长总是带头的，挑得也是最满的。
　　 当他锻炼得已经能挑满桶的水，快步如飞的时候，花开花谢已是三年。一天，老校长说他身体不好，要提前退休了，临走的时候把一大堆钥匙交给了小陈。当时，他是学校里唯一一个师范院校毕业的教师，其他教师不是民办就是代教，也算是筷子里拔旗杆吧，稀里糊涂别人就叫他陈校长了。但是教育局迟迟没有任命，有老教师就提醒他，该和领导亲近亲近，他却犟得很，我才接管了学校，哪有闲工夫去拜访局领导，任命不任命无所谓，只要我做的在就行。他一干就是十多年，不知不觉人们就把小陈叫成老陈了。
　　 冬天的阳光照在山梁上，暖洋洋的。
　　 老陈其实也就四十出头，由于他来这个小山村二十多年了，有人就叫他老陈，有人叫他陈校长，也有人叫他陈老师，他却不喜欢别人把职务和他的姓混合起来叫他，觉得生疏，还是老陈亲切，就连一些学生也这样叫他，他不恼，反而跟打招呼的人笑得很开心。只有从外校调来的教师邓聪，虽然年龄相仿，但总是恭恭敬敬叫他陈校长，他也笑笑。他是一个随和的人。
　　 老陈掏出烟锅，叼在嘴上。他从不抽烟，烟锅永远都是空的。多少年来，他习惯了叼着烟锅想问题，尽管烟味越来越淡。这是老校长留给他的念想。他不由自主地回头往后看去，除了山路尽头的西沟河床里他砸开的冰窟窿，什么也没看到。若是在往日，他的身后会跟着一群年轻教师，虽然半桶圪摇，但是热热闹闹。尤其是邓聪，每次都少不了他。“他初做了校长，学校有一大堆的事了，可能顾不上。”老陈这么想，“可是其他后生呢？怎么也不见一个？”
　　 他懒得想这些事，就看不远处两只麻雀在酸枣枝上争食，特别有趣。酸枣只有一枚，两只麻雀都抢着把酸枣往对方嘴里塞，结果一不小心酸枣掉到地上，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追着飞走了。
　　 老陈看着看着，心里一阵酸楚。
　　 早几年前，县教育局出台了政策，为了优化教学资源，山区零散学校布局调整合并。陈校长这十多年兢兢业业，敢想敢做，学校教育质量稳步提升，临近村庄的孩子纷纷来这儿上学，为了解决学生住宿问题，老陈利用节假日，带着乡亲们义务挖出了几孔窑洞，学校就成了寄宿制。所以，这次学校合并，周围被掏空了学生的学校自然合并到他这儿来了，学生多了，教师也增加了不少，可校长一职却没他什么事儿，局里的解释是老陈的校长不是任命的。老陈无所谓，一如既往地从西沟里挑水。
　　 没过两年，新任的校长提拔了，钥匙还是给了老陈。
　　 可是没多久，教育局的任命书又下来了，老陈有点高兴，把局领导接到会议室当着全校教师的面宣布。老陈听了结果愣怔了半天，邓聪由一名普通教师直接进步到校长，而老陈又像上次一样，交出了钥匙。这次教育局的领导在宣布大会上特别强调，针对这次人事调整，任何人不准闹情绪，不准越权，更不准利用威信挑事，各个领导做好自己份内的事。说这的时候，局领导扫视了一眼台上的学校领导，最后把目光定在老陈的脸上。大家也不约而同地顺着局领导的目光瞅着老陈。老陈被众人的目光燃烧得不知该怎么好，竟然失了分寸，冒冒失失地站起来表示，一定要指导邓校长管理好学校。局领导很直接，“老陈啊，不是指导，是协助。”老陈就想着脚下应该有条缝，能让他钻进去多好。局领导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他仿佛听到会场里“嗤嗤”的发笑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会场的，尽管他装得无所谓。
　　 老陈又猛抽了一口，冰凉冰凉的，但是舒坦。
　　 他圪蹴得有点腿麻，站起身原地转悠了两步。心里就又胡思乱想，现在多好，教学的一摊子事不用我操心了，也省的后勤主任一天跟屁虫似的吊在屁股上缺这少那了……我干点啥都怕越权，给孩子们挑点水不会挨领导批评吧？他心里飘过一丝不是滋味的滋味。应该不会是越权吧？更不会是闹情绪的表现吧？我就是为了活动活动筋骨。真好！以前哪有这份闲情逸致欣赏路边的美景，一担水一口气就挑回去了，恨想不能在上课前让水缸更满一点。还是现在美，虽然没有人跟着挑水，不那么热闹了，但是，这多自由。我可以多享受享受冬日温暖的阳光。老陈美滋滋地想着，索性含了一根枯黄的草，仰面躺在绵软的草坡上，任思绪在头脑中天马行空飞转。就如湛蓝天空的那朵白云，悠闲自在地随风飘游。
　　 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搅黄了他难得的悠闲。
　　 “陈校长，不好了，为了取水，邓校长问老乡借了一辆三轮车去后山了，结果，车翻到沟里了……”
　　 “那条路就是阎王道，看着能过去，车一压就滑坡，根本走不通，你们就不劝劝他？”老陈一骨碌爬起来，着急地问。
　　 “我们都不知道。”
　　 “还愣甚的了，多叫几个男教师，赶紧走！”
　　 老陈顾不得那担水，也顾不得局领导的约法三章，急匆匆地走了。
　　 那两只争食的麻雀落在桶沿上，喝着清凉甘甜的水，这时，它们看见草坡上老陈的烟锅，没有一丝火气，静静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