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农民语言家之二(征文 散文)
子爹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他扣衣服的时候,从来就不讲究整齐对称的,常常是把第二个扣子扣到第三个扣眼里,再把第三个扣子扣到第四个扣眼里;他穿裤子的时候,常常是一只裤脚卷到到了膝盖上,另一只裤脚还在地上拖。
子爹没有读过书,他不认得字,人却是很聪明,算数还很快当,肚子里的天文地理人生知识方面的村言俚语装了很多很多。
太爹是一个直肠子,说话容易得罪人,子爹劝他说:“有话不可说尽,有福不可享尽,你尽说直话,老得罪人,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超爹总喜欢揭发子爹打老婆的事,子爹就说:“您老打人莫打人的痛处,骂人莫骂人的短处。”
华夜壶当队长,许诺说今年工价要达到一天一元钱,子爹就说:“豆腐莫打老嗒,好话莫讲早嗒。”
子爹夫妻打架,子爹骂他婆娘丑货,他婆娘就骂他倭瓜,然后子爹检讨说:“真是打架冇好拳,相骂冇好言,我们和解吧!”
恩老倌怪甫三衣偷了公家的辣椒,甫三衣怪恩老倌偷了公家的茴藤,子爹就说:“好好好,你们在会上当面的锣对面的鼓说清楚。”
明哥是不喝酒的,一上桌就吃饭吃菜,子爹说:“滴酒不偿,抢菜的天王。”
华夜壶当队长了,他家里要砌一个猪栏,就有七八个小伙子去帮忙,子爹看见了就说:“一个木匠,三个捉匠(喻多人帮忙),容易啊!”
子爹去犁田,肩了一张犁,牵了一条牛,队长还要他带一担粪去,子爹说:“我一双手只能捉一个鱼。”
恩老倌在别人家地里撬来了茄秧子,别人说他是偷的,恩老倌说是讨的,子爹就说:“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名声讲到老,你应该和人家说一声的。”
队里死了一条老公牛,大家一边剐牛皮,削牛骨头,一边偷着吃牛肉,子爹说:“羊仔还在上上走,皮就剐落得。”
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温格还在那里扒一条田塍,他要完成了任务才回去吃饭,子爹就劝他说:“一开山子劈不出一个阳神菩萨,吃了饭再来吧。”
超爹挖茴的时候,很多茴都挖缺了,他进茴的时候,就要进好茴,子爹就说:“你真是又要屙尿到床上,又要困(睡)干床。”
端阳节过去了,有几户人家缺粮了,子爹在会上动员有粮户出借一点,他说:“我们是一个队的,就要有盐同咸,无盐同淡。”
大队里还是要斗争青爹,子爹就说:“你跟他讲理呀,有理讲得汗出来,怕他作甚。”青爹说,他不跟你讲理啊!
修塘堤的时候,我们队的那一截,比别的队里矮了一尺的样子,有青年就不愿意再做了,把两头搞得和别的队里一样高,中间却是凹下去的,子爹就说:“衣不差寸,鞋不差分,我们这可是差了一尺啊!”
一到冬天,子爹的腰上就捆着一条带子,有人说,子爹,你又不戴孝,捆带子做什么?子爹说:“冬天冷了,衣少加根带,饭少加把菜。”
子爹到自然队去借钱,自然队的队长将他奚落一顿,子爹说:“有钱钱打发,无钱话打发,你得意什么!”
海相是一个孤老头子,人们好几天不见他的人了,子爹就说:“海相屋内不生火,屋外不冒烟,莫不是死了?”
队里春良几个细妹子喜欢上街,子爹就劝她们说:“无事莫上街,上街小退财。”
双抢的时候,队里杀了猪分肉,子爹就说:“大家快回去做肉饭吃啊,鱼呷跳,猪呷叫,莫等肉臭了再吃!”
大塘队比子爹的那个队大一倍,子爹带几个人挑着箩筐去借谷,他对大塘队的队长说:“你们盆大刮得粥来,借我们队几担谷吧!”
蓝长子被明哥打耍架放倒在地,子爹就笑着说:“真是平路跌死马,浅水浸死人,你蓝长子可是铁塔啊!”
太爹家里杀猪,子爹要赊欠两斤肉,太爹说:“一律现钱!”子爹说:“你可要低头剁肉,抬头看人哪,知道我是谁吗?”
雨伢仔结婚,青爹正在踌躇着去不去送贺仪,子爹说:“算了吧,天干无露水,老来无人情。”
年三十快要到了,队里借的200元贷款无法偿还,有人劝子爹到外面躲几天,子爹说:“躲得过三十,躲不过初一,又不是我私家借的,躲什么啊!”
有一年干旱,菜园里的菜都干死了,镇上的丝瓜卖到五角钱一斤,子爹说:“这真是塘里无鱼虾也贵。”
队里开会批判蓝长子,子爹发言说:“打蛇要打七寸,你蓝长子的要害就是喜欢读书,一天到晚有空就搬一本《毛主席语录》看,谁知道你安什么心?”
子爹和蓝长子在魁伯家里相遇,一问都是来借钱过年的,子爹说:“讨米莫同路,我们借钱怎么来到了同一个人家?”子爹问蓝长子今年经济情况如何,蓝长子说,进出持平吧。子爹说:“你就捏着鼻子敷自己,持平的话还来借钱?”
专业队去白泥湖大堤防洪,一个下午搭棚的搭棚,砌灶的砌灶,开铺的开铺,子爹说:“这真是人上一百,武艺俱全。”
翻地的时候,队里把地分下去翻,泽老倌翻地卖假,他只刨了一层地皮,子爹说:“你这样翻地不行,人不亏地皮,地不亏肚皮。”
队里的牛栏有点漏雨,刘老倌放牧又舍不得放草,栏里就很湿,子爹说:“牛怕栏里水,马怕满天星,你要让牛栏干燥才行。”
性老大在新华公社当书记,六月间回老家来探亲,穿着一双皮凉鞋一双袜子,傍晚迈着悠闲的步子在地坪里散步,子爹打一双赤脚担一担湿谷,他背着性老大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不过,他当他的书记,我做我的农民,人不求人一样大,水不求水一样平。”
我背老三篇在公社里得了个第一名,广播里就表扬我,子爹对我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你小子要小心咯!”
那年子爹在大塘队没借到稻谷,大塘队第二年来我们队里借肥料,子爹说:“对不起,你做嗒三十,我就做嗒初一,我们也没有多余的。”
有一年干旱,高塝上的田栽不了晚稻,就种了萝卜菜,收成很好,一户人家分了一担萝卜,子爹就说:“这真是萝卜菜上了街,药铺里挂招牌。”
在湖州山里砍杨条子的时候,我们和汨罗人争地盘要打架,汨罗人是强势,我们是劣势,子爹就和解说:“大家都是来砍杨条子的,鹭鸶不吃鹭鸶肉,你们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这样下去如何得了?”汨罗人就说,你们占了我们的地盘,要还给我们。子爹说:“你们讲话要和牙齿商量。”汨罗人说,你们就是占了我们的地盘,你们不还的话,我们就抢,还要抢你们的。子爹说:“你们讲话不要痰打湿嘴,我们先来,我们先占了地方,那应该是我们的。”汨罗人说,那好,那就让地区的官来评一评理。子爹说:“官断不如乡评,就我们自己来讲理。”汨罗人说,那好,我们诉诸武力,我们抢来了你们就别后悔。子爹说:“好咬架的狗,救不得一张好皮子,你们别逞能吧!”
相建几代单传,生了一个儿子又体弱多病,最后还是夭折了,相建夫妻很悲伤,子爹就说:“真是含到嘴里怕化,托到手里怕飞,那孩子还是走了。”
子爹和蓝长子在南山给队里间伐松枝,孔家人看见了,硬说是侵犯了他们家族的利益,蓝长子担松枝上肩要走,孔家人见状就要夺下,夺了好几把也无济于事,他就去喊孔家其他的人,子爹说:“蓝长子,我们快走吧,好汉难敌二手,等他们孔家人都来了,我们就走不脱身了。”
队里的青年小伙子在阳电庄偷篮球架,抬到陡坡遇到上庄队一群偷秧回来的人,子爹说,这真是强盗遇到窃偷鸡。上庄队的人就揶揄道:我们是向你们学习啊!子爹说:“前头乌龟爬坏路,后面乌龟顺路爬,今晚上是你们先出发的。”
队里栽田要划格,有一块长而弯曲的田,只能划竖格,不能划横格,大队书记来检查,批评我们没划横格,子爹说:“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这能划吗?”
修岳坊水库的时候,住在一个叫顺爹的家里,下雨天不好出工,我们就在楼上打打闹闹,还说这里很好玩,子爹就说:“好什么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何况这也不是金窝银窝。”子爹又说:“是倒也是,井里蛤蟆井里好,你们说这里好我也同意。”
子爹和超爹两家为小孩子打架的事争论起来,子爹说这是超爹家的孩子不对,超爹说,上次还是你家孩子不对呢,子爹说:“桥归桥,路还路,这次是这次,上次是上次。”超爹说,你要这样讲,那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吧!子爹就说:“也好,长痛不如短痛。”超爹说,就怕你们想通了又要上门来求和阿!子爹说:“獐仔莫笑麂仔冇尾巴,你自己做好了就是。”
地主崽子老纪讨了一个驮肚婆,许多人都说他不值,子爹就说:“就是臭泥鳅,也有饿老鸹,老纪只能做饿老鸹。”
青爹要嫁女,老婆心痛钱,家里也是没有钱,子爹就劝说:“钱是用咯,水是流咯,儿女身上好用钱。”
队里栽最后一块田没有划格子,大队书记正好来检查,批评了子爹,令其返工,子爹就说:“这真是骑马冇碰到亲家,骑牛碰到亲家。”
宏伢子交酒肉朋友,还经常外出偷窃,大家就议论宏伢子如何有本事,子爹就说:“他这个人七个脔心八个胆,总有一天要栽的。”
队里种茴种,子爹就说:“千金难买坐蔸粪,我们要多下粪。”
大队里开队长会,子爹就说:“我是出头咯椽皮先烂,我的意见是农忙时节少开一点会,事情不是开会可以解决的。”
王洪文当上副主席后,各地开始提拔青年人做我党接班人,半文盲的良伢子被书记选中了,他却是死活跟不上趟,子爹就说:“你真是泻(烂)泥巴糊不上壁。”
在白泥湖工地上,县委书记在喇叭里说,天不黑不准收工,太阳一落山,人们照常跑,后来就每个大队派一名干部监督,子爹就说:“这真是县官不如现管。”
我在队里担任记工员,子爹就告诫我说:“你不要耍小聪明,以为自己记性好,懒得动笔,告诉你,心记不如墨记,还是要勤动笔。”
学小靳庄那会儿,大队里搞诗朗诵比赛,我们队里参赛的都是男青年,子爹就说:“公鸡多了生寡蛋,你们还是搞些女孩子来吧,他们声音好听。”
良伢子做接班人,终于在一个批斗会上结里结巴作了个报告,子爹就笑他说:“你屋里咯祖宗咯坟上穿嗒眼。”
民工上了白泥湖工地,首先斫来的都是湿柴,子爹就说:“湿柴怕莽火,我们把火烧大一点,不愁烧饭不熟。”
大队里部署毁林开荒种粮,子爹说:“哪来的粪啊?”书记说,没粪就种卫生粮。子爹说:“生根咯要粪,生嘴咯要吃,冇得粪种鬼!”书记说,那就把种田的粪挪到山上来,子爹就说:“你这是野鸡型顾头不顾尾。”
宏伢子因为有偷窃行为,那一年我们队里就没评上先进,子爹在会上说:“宏伢子是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汤。”
五月间,队里死了一条老牛,许多人主张剐了皮分吃了,子爹就说:五牛六马,死嗒莫剐,埋掉吧!
有一年决算,全劳力每做一天要划到八角钱,比其他的队里要高两三角钱一天,有人说,我们要是能分到一元钱一天就好了,子爹说:这真是要得人心足,除非土里面足。有人问子爹当队长有这么高收入的诀窍,子爹就糊弄人家说:“我就是刮别人的油水,肥自己的膘。多派人到外面搞副业,家里的人多做一点而已,这也叫做挂羊头,卖狗肉。”子爹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又对那人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谁像你们队里的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工价高才是有鬼。”那人说,子爹老倌就是精,子爹说:“我呀,财主花样多,诡计几皮箩。”
大队书记批评子爹说,你呀,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子爹回敬他说:“你呀就是谋官如鼠,得官如虎,看你原来多谦恭。”
子爹在上块田里耙田,一群妇女在下块田里栽田,妇女们就说,子爹一走一叩头,就像一只猪。子爹说:“栽田人等于狗,四脚田里走。那群妇女骂输了。”
宏伢子担了一担秧在树底下歇凉,子爹就说:“你会享福啊,塘里洗澡,庙里歇凉,就不怕落树叶砸烂你的脑壳!”
有几个青年在晴天况况里的天气里做事磨洋工,子爹就说:“你们天晴打零工,落雨呷禾种,过年的时候分鬼。”
我们和汨罗人在湖州山里争地盘引起纠纷后,地区来人调解,子爹就说:“我们是人善易欺,马善易骑;汨罗人是势强,他们来迟了,就应该打落牙齿和血吞。我们靠自己不靠领导,穷人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领导是靠不着的,否则我们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一年正月初六我们去修塘,只见一群鲫鱼逆着一线流水来到一个浅水滩上晒太阳,我们截了流水就去捉鲫鱼,一人捉了五六条,子爹就笑滋滋地说:“我们这是千年难逢金满斗,六月难碰打霜天。”
大塘队在白泥湖工地要和我们队竞赛,子爹就说:“我们是麻雀跟着雁子飞,比不过你们的。”大塘队的队长说,我们队里把两个队之间的土间子挖掉了,你们队得便宜了,还不来比赛?子爹就说:“牛栏砌在田墈上,肥水冇应外头人。”大塘队的队长说,子爹说话一套一套的。子爹说:“你是有事叫公公,无事面朝东,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大塘队的队长赧颜了,子爹就笑着说:“啊,打蛇要打七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