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夷三泡
游览武夷山免不了三大“泡”:朝泡云霞午泡溪,再泡红袍吃茶去。在武夷山,水的形态无处不在,游道、禅房、茶园总是伴随溪涧瀑泉,常常连峰峦都泡在了水里。在武夷山,只要假以时日,水的魔幻就会让人欲罢不能。
一、
东南诸山多云雾,云雾之美在朦胧。所谓朦胧,是画不出、写不明、参不透,在若即若离、亦真亦幻、似是而非之间。山秀而不得云绕雾罩,犹如漂亮女孩不着羞涩,虽风姿灼约、仪态万方,依然少了韵致。武夷山的风雅和神采是曼妙的,沉浸在一种独特的气韵里。在武夷山的传说中,武夷二君彭武和彭夷是那么的神秘,总在云里雾里,但他们开山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明确的,那就是理水,其亲水动作昭示了水对于武夷山的特殊意义。山水相依的武夷山常有云雾飘荡,来无影去无踪,一如云中的武夷君,虽无形却有魂。
从来登山就是攀高,体会高低落差带给视觉的空间震撼,往往高而峻、远而邈、陡而险,更有登临意趣,而看云雾同样须登高。若是云雾弥漫,沐浴琼浆玉露而指天独立,尽得仙风道骨;若是云开日出,上摩蓝天,下临碧水,可领略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受。武夷山并不高,海拔四百米能到天游峰作天游,五百米可去虎啸岩听虎啸、到大王峰会大王,七百米比肩三仰峰。位于闽赣交界的黄岗山,作为武夷山的主峰海拔也不过2158米,已号称“东南屋脊”。武夷山的磴道一般都建有双护栏,行走这样的山路步步而高,征服崇山峻岭的峭拔,往往有惊无险,实在是神仙之旅。不过,武夷山没有索道,它没有搞那种随大流的懒人游,这在如今众多的名山中可谓独树一帜。比起那些海拔只有两三百米就修电梯建缆车的景区来,武夷山似乎在刻意保留山林本色,回避那种蜻蜓点水式的快游,彰显了生态保护的坚定执着,也给人们一种清理思维的机会。而在相对环峙的诸峰之间,峡谷涧溪发育得十分丰富,雄峰之下常有大涧深坑,飞岩之间常有洞窟天缝,所生成的丛丛云窝总是惹人喜爱。
位于武夷首胜之区的“云窝”,是历代仙客名士隐居潜伏之处。在接笋峰西壁岩下的云窝,北倚天游峰,南侍隐屏峰,有大小洞穴十几处,周边分别环绕着响声、丹炉、仙迹诸岩。这里,每当冬春晨昏之际,洞穴里便会冒出一缕缕云雾,游荡在峰谷溪涧,依恋于茂林修竹,舒卷开合,灵幻莫测。此等景象在武夷山各峰林间,时有出现。文化名山,总是从传说开始。武夷山云窝深幽,空气清新,景色迷人,自古就多沉湎于云中者。于上古时代率子隐居在幔亭峰下的彭祖,茹芝饮瀑,遁迹延寿,开创中土养生文化。一道养生野鸡汤味道鲜美,因此得尧之封赏而有八百年彭城,“雉羹”也因此被誉为“天下第一羹”,彭祖则因此成了厨行祖爷。作为先秦道家先驱,他吹呴呼吸,吐故纳新,不求功名、但求逍遥,孤独自处、修身养性,对于后世的诸子百家影响很大。如今,“幔亭招宴”的神话依然在民间传诵,宋时就享名“会仙里”的兰汤村如今依然以临近仙界沾上仙气而自得,他们昼仰仙界,夜梦瑶池,其宅号店名五花八门,什么“山居岁月”“候鸟之家”“驴友驿站”,什么“供销社”“骑兵连”“十七号”,土气的土得掉渣,时尚的靓得发酸。这个被称作艺术家会馆的地方今天正在着力重构“会仙”的氛围,以图再赴仙宴。
下天游峰,可见老子岩雕坐落于桃源道观的庭院前。不坐道观而坐天地之间,这倒也符合超然物外的老子性格。老子讲究虚心实腹、与世无争,讲究无为而治、不言之教。他那无中生有、生死一气的思辨,祸福相依、物极必反的玄理,堪称中国文化思想的根脉,影响更波及全球。老子也是养生高人,他主张性命双修、道法自然,提出要顺自然而生灭,随自然而行止。老子历来被列入神仙榜中,而自从张天师创立道教之后又被推为道家始祖。据说,老子出行时倒骑青牛,其头顶会现一片紫色云气即所谓紫气,为圣人气象,当年函谷关令尹喜在老子到函谷前就见到了紫气东来。老子到底是云中大仙,桃源洞俨然成了道家祖庭,而实际上老子与武夷山并无什么渊源,只是传说老子是彭祖后裔,方才扯上关系。
有道家神仙开路,南宋时的朱熹在编写了大量的道学书籍之后,就在武夷山修建了武夷精舍,撤空身子泡在白云之中。对此,诗人陆游十分羡慕,他在给这位朱文公的贺函里说:“山如嵩少三十六,水似邛崃九折途。我老正须闲处看,白云一半肯分无。”朱熹在此一呆就是五年,规定学范,开讲理学,连森森松杉、丛丛翠竹也一齐听得精干瘦削。此后,他奔波于各地,先后建立白鹿洞书院,修复岳麓书院,指导重建石鼓书院。他广招门徒,传播理学,于儒家经典中精心节选出“四书”,刻印发行成为后世几个朝代封建教育的教科书。他集理学之大成,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他的“格物致知”或己接近现代的科学实证精神。朱熹“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中国文化思想史和教育史上,影响极大,其地位直追孔孟。朱熹在武夷精舍培养了一大批理学名家,他们相继在武夷山筑室讲学,继志传道,使武夷山从此成了东南名山,被后世称为“道南理窟”。
到了明代,人称“少司马”的福建长乐人陈省,为觅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境,于万历年间结庐在五曲,并申明原由是“为爱白云深”。无论是上云窝,还是下云窝,常有云雾飘浮,云霭栖息,若是雨后天晴,更见云岚升腾,云气氤氲。他于此筑幼溪草庐,并建起十六处亭台楼阁,其命名常带有“云”字,从此他与武夷云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心无旁骛地研究易理,静心观察云的形态,凝神感悟云的意境,在武夷山的岩崖上留下了二十多处“云”字系列石刻,“乘云”“看云”“卧云”“栖云阁”“嘘云洞”……每每欣赏到与云相关之景,就要冠以带“云”字的雅名,并且勒石以志,将恋云情结升华到了极致。他爱云,十几年如一日泡在云中与云为伴,以各种字体风格写云,将有关云的主题镌刻于峰巅涧壑、悬崖绝壁,终究成就了一处以“云”为题材的摩崖石刻群,宇内绝无仅有。陈省的这些“云”看似信手拈来,其实千锤百炼,在展示其艺术造诣的同时,更传达着他的思想风华,成为武夷山的一道独特风景。
看来,在武夷山,人们一旦泡进云的浪漫,往往修炼有道,非神即仙。
二
从九曲溪的仙凡界码头上得竹排,就开始了带有现代快消性质的竹排漂流。坐筏泡溪,几乎成了当今武夷山之旅的约定雅兴。
武夷山有三十六峰、九十九岩,峰岩交错、溪流纵横,而九曲溪“盈盈一水,折为九曲”,萦回其间,有“溪流九曲泻云液,山光倒影浸清涟”的盛誉。九曲溪发源于黄岗山西南麓,为武夷山的精华所在。南朝顾野王称此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宋时李纲曾诗赞九曲:“一溪贯群山,清浅萦九曲;溪边列岩岫,倒影浸寒绿。”清人袁枚在他的游记中说:“武夷两山夹溪,一小舟横曳而上,溪河湍激,助作声响。客或坐或卧,或偃或仰,惟意所适而奇景尽致,洵游山者之最也。”如今,当地人把武夷山诸景比喻为“四菜一汤”——“四菜”指云窝-天游峰、一线天-虎啸岩、大王峰-武夷宫、大红袍-水帘洞。“一汤”即九曲溪。而汤在南方人的饮食中是最为讲究的,菜可少些,汤却不可或缺。沉浸于温润之上、苍翠之间、流畅之中,一探武夷山之神秘和旷达,看峰之丹青崖之流岩,更看水的清碧溪的九曲,确是最惬意的山水游。
来武夷山,若是一日游,最经典的游法就是上午上天游峰,下午赶去星村的竹筏码头。因为上午登山可以朦胧,下午漂流必须明媚。中午以后,阳光直射,溪谷畅亮,九曲溪的胜景随着竹排的行进一览无遗。在码头领号排队时,便可见溪南岸那成千上万的竹筏侧卧于坪地,那烘弯的排头微微翘起,一律昂扬着冲浪的激情。别看竹筏那么多,却大多是私人的,景区统一租用、统一调配,有点公私合营的味儿。筏主自然就成了筏工,划一趟六十元,还可得若干小费。筏工说这不过是种茶之余的一种外快,言下之意这点小钱还不能与茶业同日而语。竹排游山,随意漫游,保证了山林游的原汁原味,没有污染,也不喧嚣,始终只闻竹杆与竹筏的清脆撞击与那溪流的和声。“嗒――嗒,哗哗哗,嗒嗒――哗哗哗”,竹杆就像点击在小巷的石板上,又如手指敲击在键盘上,而竹筏却像飘浮在云层里。一路环环曲曲,浅滩深潭,收放自如。有溪鱼逗趣,有峰岩肖形,有荤素段子,有神话故事。若是客人不愿或是忘了交付小费,筏工就会一路缄默,荤素尽撤。好在景区在每一曲关键的山岩上都刻了序号,做了导游提示,会看图的可按图索骥摸索出个大概来,而那些崖刻本身就是不能错过的风景。
古人游溪,通常是按数字序列溯流而上,游客可以慢慢欣赏溪畔风光。而今这种慢游显然不能适应成群结队而来的团游了,自上世纪崇桐公路修通之后,顺流而下的竹排漂流就应运而生。个把小时的行程,若是天气给力,诗情画意会让你铭记一生。唐宋以来在九曲溪泡得最深最透的,还要数朱熹。朱老夫子丢开面子、放下架子,一曲曲地泡,一曲曲地吟,以民间乐歌的形式,对九曲溪进行了全景式的讴歌,将《九曲棹歌》唱得回肠荡气。泡一曲,赋一歌,加上引子共十首,写得情景交融,清新质朴,一扫宋诗中好发议论、好讲道理的习气,不作训示,也不教导,有了真切的感受、深刻的体会,自然就能说出实话、吐出真情来。义理原来就存在于日常生活,离开了生活的切肤之痒,只能是子虚乌有的臆想和毫无血色的推理。他那“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感悟,与其说是读书有感,不如说是生活实录。
武夷山最雄壮的山峰数一曲之畔的大王峰,而最为秀丽的自然是二曲之畔的玉女峰。两峰隔溪相望,英雄爱美人,美人恋英雄,经典得天造地设。亭亭玉立的玉女峰是武夷山的象征,历来名家诗咏不绝。李纲的“风舞芳林鬓角重,朝云暮雨湿仙衣。不知当日缘何事,化石山头更不归。”如此这般设问,看似不知情,其实都明白,妙在装糊涂。后来,道家名羽白玉蟾的“插花临水一奇峰,玉骨冰肌处女容;烟映霞衣春带雨,云鬟雾鬓晓梳风”则多了些仙子的轻盈,那温润的酮体似乎也只一帘之隔了,但仍然是旁敲侧击,有些率性任真,也有点羞羞答答。倒是大儒朱熹来得直截了当些:“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临水为谁容?道人不作阳台梦,兴入前山翠几重。”虽然因为担心引起有关巫山云雨的联想而带了点戏谑的意味,但毕竟把话挑明了。圣人早己说过,食色,性也,人们一旦遭遇美色,实在不必躲闪,更何况眼下之此色非常色彼色!搞学问终究是枯燥的,哪有九曲环碧来得生动,业余时间来点小资情调,也算存得天理。所以,钱钟书指名道姓地说,“假如一位道学家的诗集里,讲义语录的比例还不大,肯容些闲言语,他就算得道学家中间的大诗人,譬如朱熹。”朱熹无愧于大诗人称谓,他的诗,常常清丽动人,就因为有源头活水在里头。
古人循序渐进,慢是慢了点,但慢工出细活,往往能吟出胸中块垒,泡出诗文来。今人则大异其趣,往往到此一游,镜头一窥,微信一发,圈内一晒,得些点赞,就算功德圆满。这次拼坐在同一竹排上的两位东北游客,一上筏子就呼呼大睡,全程梦游。这让我一下明白了为什么溪边有那么多的竹排整装待发,却依然供不应求!由此又让我明白:为什么城里有那么多的医院造出来,却总是床位不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楼盘推出来,房价却越来越高。实在是因为当今这个世界闲人闲钱太多,轻易就能兴风作浪起来,而文化不过是最廉价的消费品,往往不是被束之高阁,就是被活囵吞枣地糟塌。
下竹排,进武夷宫,在充满仿真气息的宋街,不经意撞进一家艺术馆。这是家个人艺术展馆,馆主是位耄耋老人。当我与主人各自用吴语俚言对上话时,彼此都有一种回到了家乡的感觉。在这个称作戈壁艺术馆的小楼里,绘画、书法、根雕、微雕、楹联……各类艺术展品琳琅满目,连楼道、房梁、庭柱都被用来作为展示其作品的有效空间。在里间一个约二十平米的小园里,主人用石头和水泥硬是微缩了七十万平方公里的武夷风景。这位叫做戈壁的苏州奇人,竟踩着八百年前朱子的足迹,一头泡进了九曲溪。他顺漂又逆漂,摄影、写生、考察、体验,一泡也是五个寒暑,拍了数千张照片,记了几十本考察日志,画了数百幅写生画作,终于创作出了前无古人的中国山水长卷连轴画《武夷九曲图》。此画轴长十三米,用墨韵完美再现了武夷九曲,将朱子棹歌的诗情化作了可观可照的形象。作家王崧在他的《艺海奇人·戈壁》中深情地写道:“它既是一卷武夷山造山沧桑的史诗,一首武夷山风云变幻的交响曲,也是一部仙凡交融的古老神话,一个山神水仙爱恋的罗曼故事……它给人的不仅是画面的无限风光和博大的人文胜迹,更给人以画外不尽联想和无穷回味。”戈壁还创作了大型国画《武夷胜景》,大型香樟根雕《武夷神象》,其艺术品位臻于极致。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凡来武夷山旅游的国际国内政要,无不慕名而来一会这位艺界奇人。他因此被当地政府延纳为武夷山荣誉市民。
感谢来稿,祝福写文愉快,新年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