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那由近及远的吆喝(散文)
吆喝于我来说,有着最深的记忆,这是因为我的可爱父亲早年就吆喝过。
“卖豆腐嘞!”这就是父亲的吆喝。干脆利落,高亢悠远,抑扬顿挫尽在其中。我学父亲吆喝,“卖豆腐了!”可使出洪荒之力,除了声音憋得很大之外,别的一无所有,于是,我就开始崇拜父亲的吆喝,为什么他就能吆喝得那么好听。
父亲是在三十八岁开始吆喝的,那时,每做完一担豆腐,父亲都要骑上一个俗称“大铁驴”的横杠自行车去二三十里地外的村子去卖,这是因为在本村或者附近集市上卖豆腐的人很多,一担豆腐从早晨六七点开始摆起,到晚上七八点才卖完,这样的售卖效率让父亲觉得很拖沓,所以他宁愿骑车到很远的地方去卖,而不愿坐在一个固定地方傻傻地等待。父亲说,他到外村去卖豆腐,只要他远远吆喝上一声“卖豆腐嘞”,那买豆腐的人就会蜂涌而至。于是,我就开始好奇父亲的这声吆喝究竟有什么魔力,父亲的这声“卖豆腐嘞”,声音比广播还要大,带着一种波形缓缓地向前推进,传得很远很远,那些洗衣的、做饭的、扫院的,一听到这种声音,心下一亮,赶忙放下手头的活计,笑呵呵地奔出来买上一点豆腐,她们盯着豆腐笑着说,“老潘啊,你的吆喝可是越来越溜了啊,打老远我就听到一声卖豆腐嘞,就知道是你来了。”
十五岁的大冬季,我有幸随父亲去二三十里地外的村子卖过一回豆腐,也有幸听父亲真正地喊“卖豆腐嘞”。我们是骑脚踏三轮车去的,车上架着三担豆腐,在漆黑的凌晨五点半出发,马路上的路灯隔十米亮着一盏,发着黄光,偶有一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嗡嗡地响着在眼前划过,那时的温度很低,在零下十度左右,冷风和寒气像吸血的蚊虫一样只往肌肤里钻。起初是我蹬车,父亲骑自行车在外旁跟着,后来大概行进了有两公里我就不行了,于是,父亲就一路蹬车,我在外旁从了,不知转过了多少个路口,上了几道坡,又下了几道坡,终于在天将发白前赶到了那个村子里。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吐着重重的哈气,看着它们从如团如云变成一丝一缕,我突然想到我是和黎明赛跑了一回。
父亲把三轮车固定好后,把豆腐放到架子上,他就背搭着双手吆喝开了,“卖——豆腐——嘞——”只见父亲昂首挺胸,张着大嘴,喉咙一鼓动,就这么喊了出来,这回我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像说相声里的那种吆喝声,“卖”字拉得很长,像吹唢呐声,又像雄鸡鸣叫声,高昂而有力,“豆腐”两字喊得像打鼓,很是连贯,又很舒缓,最后的“嘞”字拉得又很长,像是在山谷里喊了一声似的。没想到父亲的这声“卖豆腐嘞”竟然吆喝得这么帅,于是,自豪感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了。父亲在我眼前吆喝完一声之后,就背搭着双手摇摇晃晃地进村子里边吆喝去了,这样,我就听到由近及远的一声声“卖——豆腐——嘞”,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气势还是那个气势,节奏还是那个节奏,不过,此刻在我心里却产生了不同的感受,由先前的自豪变成了无比的心痛,我心痛我可爱父亲为了生机扯着嗓子一声声地吆喝,我猛然觉得在我耳边飘荡着的这一声声的“卖豆腐嘞”,再也不那么的帅了,反而是带着凄凉直戳我的心底。在我十五岁的大冬天里,我第一次对着父亲的吆喝声流下了被称作热泪的东西……
除了父亲的吆喝声带给我深刻的记忆之外,还有那一声声的“糖葫芦呦”、“天津大麻花呦”、“倒醋嘞”、“卖蜂窝煤嘞”、“凉粉哎”、“换面皮嘞”、“收头发嘞”、“收旧家具嘞”、“收破烂收酒瓶嘞”、“换盆换碗嘞”等等,每回一听到这些吆喝声,我就会心花怒放,蹦蹦跳跳地跑出去看他们换这换那、收东收西,我觉得他们才是最艺术的人,身上充满着古色古香的气韵,虽然摆在不怎么起眼的位置上,但作为“古”的光彩却是耀然依旧。
早些年,家里还没有电器的时候,做饭都是用蜂窝煤,所以,在那些年月里,蜂窝煤的行情很是可观,一种东西要是可观起来,那就必会出现掺假,而蜂窝煤的掺假就是火焰不高、热量不足,所以要买到正经的蜂窝煤就需要在众多的“蜂窝煤嘞”中选择一个稳定可靠的“蜂窝煤”。那时月,村里卖蜂窝煤的不少,都是低一声高一声地在巷道里远远近近喊着“卖蜂窝煤嘞”,他们的喊叫都有一个统一的特点,那就是都不怎么好听,很生硬,很直白,没有抑扬顿挫的感觉,就那么一声“蜂窝煤”连着一声“蜂窝煤”,每喊完一句都要朝走过的门口向内眺望一眼,看看这家院里的蜂窝煤还剩多少,需不需要添买,如果看到整整齐齐摞着三四排,他就会立马赶往下一家,如果是仅剩一排或者更少,他就会站定,将声音提高一倍,再故意朝里面喊上两三声,这两三声与前面喊过的截然不同,带着稍许紧促,又有些节奏,“卖——蜂窝——煤嘞-——”,就是这样。那时,我总在想,卖蜂窝煤的人吆喝的都不怎么好听,大概是与蜂窝煤本身有关吧,它生硬、脏污、沉重,所以吆喝出来自然也就带着生硬和沉重。
我还能记起来一个不靠吆喝就能卖出很好的蜂窝煤的人,他就是被我们村里好多人称作“河南侉子”的卖主,他是河南人,低个头,圆圆的脑袋,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这么好的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直叫他“河南侉子”,虽然那时河南的造假在村子里传得很甚,但我总觉得这么称呼他,显得不怎么尊重。后来我也去了河南读书,也没觉着河南人有多么的坏,他们一样有着淳厚善良的品性。
卖主初来到我们村的那段时间,他的蜂窝煤卖得也不怎么好,整天也是“蜂窝煤”、“蜂窝煤嘞”吆喝着,后来突然就一下子卖得很好了,这是因为他拉来的煤火焰极高,一个蜂窝煤除了做一顿饭之外,还能烧两壶水,这样的效率一下就让村里人记住了他,所以后来他也就很顺利地垄断了我们村及附近村的蜂窝煤市场,也由最初的干口吆喝“卖蜂窝煤嘞”,到后来用一个小广播吆喝,但是在小广播中吆喝总有些听不清楚,杂音很重,于是,村里人就开玩笑说:“你这么个小玩意干脆扔了吧,听的人怪生气的,还不及你那难听的干口吆喝。”他听完,就只是笑一笑,后来他就不用小广播了,也不自己吆喝了,只是将五征三轮车奔奔地开进来,大家一听到这种极响的奔奔声就知道是他来了。
蜂窝煤的吆喝声在村子里持续了那么三四年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随之而来的是带着懒慵和散慢的“收酒瓶嘞——收硬背纸嘞——”的吆喝声,我也是最喜欢听到这种声音,因为每回一听到它,我手里就会多几毛卖酒瓶的钱,然后就喜滋滋地拿着去买麻辣条和汽水。关于收破烂的吆喝声那是千姿百态,词儿不一样,吆喝声也不一样。最常见的是那种骑在三轮车上一边蹬一边喊“收——破烂——”,“收”字用很尖很高的声音喊出来,“破烂”两字喊得很平,“烂”字的拉长也是很紧的,维持在两三秒左右,喊过一句之后,要等上一分钟之后才能听到下一声。我听到最长的一句“收破烂”是用了十二个字,“收铁收酒瓶——收废铜烂——报纸哩——”,声音平和连贯,没有一丝卡滞,我突然想到他的记忆力真是好,十二个字,一遍接一遍地喊,居然没有一个字喊错或者漏掉。最让我佩服的是一个把收破烂用秦腔唱出来的人,他就是被我们家亲切地称作“光瓷瓷”的人。
“光瓷瓷”之所以被我们称作“光瓷瓷”,这是因为他时常秃顶的脑袋,以及很宽很亮的脑门,每见到他,我就会想到他的脑门像一个流光溢彩的青花瓷一般放射着既含蓄又外露的光芒。他的吆喝有五个字,“收铁——收酒瓶——唉——”因为是唱的,所以声音就显得小了很多,但是气韵上面却是五彩缤纷的,由收字唱起,到瓶字收尾,紧接着用“哎”一路延续下去,前后时间可达一分钟左右。因为是他人喜乐的缘故,所以大家也都愿意把各种破烂卖给他,而他也总是天天满载而归。
有一回,是在大夏天里,家里积攒了一大堆破烂,于是,我就很高兴地喊来“光瓷瓷”来我家收购,因为当时天实在太热,“光瓷瓷”一进门就笑着说口渴,要口凉水喝,母亲说凉水喝了拉肚子,就给了他三个很大很红的西红柿,“光瓷瓷”笑呵呵地拿着西红柿说:“哎呦,太感谢了!太感谢了!”显得很礼貌很客气。在他吃完一个之后,他就拿起第二个对我说,“这个东西有好几种叫法,你知道吗?”我盯着他的脑门,看了一眼他满是灰尘的红色脸膛,摇着头呵呵地说“不知道”他就举起托在右手上的西红柿,我注意到他的手指骨节粗大,指甲缝里镶嵌着满是黑色的污垢,他缓满地抬起眼睛对着我笑着说:“它除了叫西红柿之外,还叫番茄、洋柿子哩!”一个“哩”字说得滑稽可笑极了,我一下就哈哈大笑了出来。后来上初中学《孔乙己》这一课“……茴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一下就想到了那个和蔼可亲的“光瓷瓷”。
“光瓷瓷”的吆喝声在村子存在了七八年的光景,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紧接着的是“倒醋哩”和“换面皮嘞”的吆喝声。因为是和食用有关,所以这两种声音总是在大中午响起来,先是“倒醋哩”,声音极尖极短,喊过两三声之后,就会很突然地在另一个地方响起来,所以母亲每回派我去倒醋,我总要奔好几个地方才能找到,前一分钟还在巷口,后一分钟就在巷尾了,这就让我总认为“倒醋的”长着一双飞毛腿,喊完一声“倒醋哩”,看了看没有人,立马就飞到了下一个地方,再喊一声“倒醋哩”。
“换面皮嘞”,这是最初的面皮吆喝声,后来生活好了之后就改成了“卖面皮嘞”,再也没有人颠颠地拿着面去换了。不管是“换面皮嘞”,还是“卖面皮嘞”,其吆喝都带着一种十足的口水诱惑,聪明的卖主除了在最后的“嘞”字上下功夫之外,在“面皮”两字上尤为独到,“卖——面皮——嘞——”,“卖”字提得很高,突然一下在“面皮”两字上降了下来,舌头微微上翘,“面皮”两字喊得就很柔、很有味道,最后在“嘞”上拉长到五六秒之后。一般这样吆喝的,面皮卖得都会很快。
一年前我回家,有幸听到了“卖面皮嘞”的吆喝声,于是,我立马就奔出去,不顾自己还圾着拖鞋尾随着“面皮嘞”跑了两个巷道才买到两斤油黄润滑的面皮儿,回到厨房,迫不急待地就将它展开来,切成宽宽的长条儿,浇上热油、辣椒、香油、醋、盐、鸡精,那一个香直戳我的心底。
吃罢,我突然想到,那一声亲切的吆喝,那一份久违的乐趣,很难再听到了。那由近及远的一声声吆喝,成了一抹抹深刻的记忆,印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着、萦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