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颤栗(小说)
一、阿牛絮语
站在初冬贫瘠、苍老的村街上,天上黑云低垂,冰凉的雪渣不时地打在我的脸上,我双手相互插在衣袖里仍然无法躲避寒冷的侵袭,直到暮色时分,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燃烧着的柴火味时,方才缓过了精神气儿来。我想起了娘烧炕的动作,她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使劲对着炕门扇,烟便从炕面上的缝隙里涌了出来。这个情景将我的思绪拉了很远,我顺着白烟四处走,仿佛一人骑着马走在一片寂静的山地里。这确实是一个很诗意的自然景象,烟雾,城堡,白马……它们常常光顾我的大脑,对我是否感到厌恶一点也不关心,往往会是母亲的喊声将我从缥缈的空中拽回来。我盯着母亲乌黑的脸面,心中不由得涌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感,我忘记了寒冷,虽然脚和手早已冻得没有了知觉,尤其是手背冻出的褐红色裂纹,更是让我无法直视。我低着头顺着悠长的村道往回走,旁边的麦草垛,大槐树根,阴沉的土墙,一点也激不起我的兴趣,我托着沉重的双腿仍然沉浸在那些幻影当中,母亲回头喊道,整天就知道耍,白吃粮食了。傍晚的村子,暮气很沉,家家都在烧炕,白烟黑烟,一咕噜都冒出来了,整个村子好像沉浸在虚幻的深山里,我根本没有听见母亲对我说什么,那个时候,我总是走神,甚至在走路的时候,思想也经常抛锚,母亲拽着我的耳朵,边叹息边说,这娃咋是个榆木疙瘩,说啥都不言传哩。
然而,尽管我性格上比较沉默,平时也不喜欢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可至少还有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就是马娟,那年她十五岁,大我一岁半,她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在她两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之后,她娘改嫁到了西安,他爹去了广东后再也没有回来。我俩经常坐在沟边看对面的山坡,她比我更沉默,常常是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沟坡上长满了茂密的野草,狼尾巴最多,尤其在秋天,白茫茫一片,风一吹,白浪此起彼伏,羊立在悬崖下面啃那些尚有些生命气息的草根,崖壁被它们光滑的身子磨得光秃秃的。马娟的样子让我着迷,我不时偷偷用余光看她,但她一点儿也不理会我,她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尽管如此,那股晦暗的气息仍旧无法带走她那清澈如水的目光,她的眼睛很大,大辫子掉在背上甚是好看惹眼。
马娟的家在村子南头,挨着沟边,家门口不远处有一片槐树林,每到夏季,一树树的槐花漫天点缀,我俩蹲坐在地上,手里捏着洁白的槐花,鼻子贪婪地吮吸着清爽的香味儿。阿牛,你闻闻,多香啊!这是马娟打小就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每回到槐树林里,闻着那沁人心脾的槐香,马娟总是不由自主感叹道。然而,自从她十五岁那年起,她再也没有发出过此般感叹,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是沉默。沉默成了一股神秘的气息,弥漫在了空中,将我俩遮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似乎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气体将她掩埋了,就像某天早晨突然看到降在辣椒树上那洁白透明的霜花一样。在一起说话,已变得极少极少。在那个年龄段,我始终没有想明白这些问题,每天看着娘用浆糊糊在墙面上的旧报纸时,我总得想想马娟的沉默,那些日子,这件事成了我生活里的一件大事。
有时候我觉得人都活不过一棵树……有一天,放学后经过我们村上那片栽满了柏树的坟地时,马娟突然对我说。
啥意思?我转过头问她。马娟的脸色很难看,有些发黄,又好像发白,说不清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没什么,随便说说。她说得极淡,如果不是风将她那微弱的声音吹到我的耳朵跟前,我根本就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
哦。
想不想到我家看看?马娟突然转过来问我。
我心中猛地一惊,才想起我好些年没有去过她家了,尽管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村子,其间也相隔不过数百米罢了,然而我却无法回忆起马娟家里的样子,这不得不说有些荒唐。我上次去她家是十一年前,其时我尚小,还睡在娘的怀窝里,这么一想,心里不免有种紧张情绪滑过。
当然可以呀,只要你不介意就行。我红着脸说。
我跟着她一直走到了她家,她家土门楼子还是过去的样子,中间的木门很多地方已经掉漆了,有些地方的裂缝大得甚至能塞进去一个手指,我在心中不住地问自己:为什么以前我就没注意到这些东西呢?她家院子里那棵桐树很粗,有些年代了,我呆呆地注视着桐树顶端上面的鸟窝,那里有咖啡色的阳光从缝隙间漏了下来。
那鸟窝一直就在那,好几次我都想给捅下来。见我盯着桐树顶,她用深沉的目光剜了我一眼。
她家的后院里野草茂密,简直就和沟里差不了多少,白蒿,莎草,还有其他的野草野花长满了,狭隘的空间被占得满满的。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后墙北边还缺了一个大口,两个人从这里同时爬进来应该没有啥问题,缺口上因为常年风吹日晒,上面长满了绿苔,油腻腻的样子在太阳下微微闪着光。
咋不修呢?不怕贼钻了屋子呀?
谁修呢。马娟淡淡地说。
马娟奶奶在门房住着,马娟一个人住在厢房里。踏进她的房子,我便有种恍若做梦的感觉,全身上下的细胞瞬间凝固了起来,我极力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试图在某一刻里捕捉到马娟所有的秘密。尽管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但我总觉得对她的了解并不是怎么深入,她内心里所蔓延的想法,她隐藏在呼吸里的某个动作,是那么神秘,令我难以捉摸,上个礼拜,从学校一起回来的时候,路上我对她一直讲我被语文老师表扬的经历,那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次极为罕见的讲话,然而马娟听得很不用心,可以说,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想起来,的确有些生气,她脑袋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呢,是在构想着一些被世人早已遗忘的陈旧故事吗?我心里不住嘀咕。她的屋子很小,北边的泥墙跟前放了一个挺大的塑料盆子,光线很暗,有股说不上来的香气在四处涌动,这是种独特的气息,我想那应该是从马娟身上散发出来的,尽管如此,还是无法摆脱掉那种令我鼻翼微微颤动的压抑气氛。记得几年前,马娟曾哭着给我讲过她家里的故事,那些故事如同生命力旺盛的草籽在我心底深深埋着,到现在还是那么茁壮,那么结实。她说,她奶奶经常打她,有次她忘了喂猪,大半夜里猪饿得嗷嗷叫,奶奶连忙起来迈着碎步跑到猪圈,回来便问她喂猪了么,她半天噎得答不上来一句话,奶奶抓住她的大辫子就厮打,她的耳朵被奶奶用粗糙的手掌拧得几乎快要掉在地上,她恨她的奶奶。马娟对我讲的时候,鼻子呼呼冒着怒气,嘴唇不住颤抖,我难以忘记她那令我极为惊惧的样子。还有次,村里的羊三来她家借簸箕,奶奶在睡觉,她找出簸箕后交给了羊三,不想羊三却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那年她十一岁。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都要上初中了。马娟在半黑半亮的屋子里对我说。
确实有些意外,可你都马上升高中了。我笑着说。
你觉得永远有多远?马娟突然问出了这么奇怪的一个问题。
我不清楚,鬼知道呢。我说。
又是沉默。那天下午我坐在她的屋子里翻看了一下午《唐诗三百首》,而她一直坐在炕边叠纸鹤,她很用心,我偶尔会偷偷转过去看她,她的眼睫毛也很好看,偶尔洒进来的光线会在上面打出毛茸茸的亮斑。就那一会儿,我的脑子里又产生了种种场景,我觉得我们此刻是坐在夏日的西瓜地里,而不是在土屋里,敞开的空气四处流动,连同我们的身影,跑飞了一般。后来,像这样的下午还有很多。很多时候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偶尔会来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时间在安静的缝隙里悄悄溜走了。马娟在她的纸鹤里填充着自己仅有的热情,看上去就像霜打了的麦子,没有丝毫的精神气儿。
鱼师傅就是在这种场合下被我提出来的,我说起他的时候,马娟显得有些紧张,脸色变得通红,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他喜欢的话题,心中便隐隐有些激动,于是就开始了我滔滔不绝的言说。鱼师傅上个礼拜又给我爹了两千块钱,我们家里穷,那时候爹娘常常为我的学费头疼,鱼师傅的这两千块钱便显得弥足珍贵,娘差点就跪在地上给鱼师傅叩头了,爹不住地敲我的脑袋说,还不叫干爹!干爹。我叫了一声,鱼师傅显得很高兴,他摸了摸我的脸,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孩子灵性着呢,以后肯定成大气候。
爹娘听到鱼师傅如此说道,禁不住高兴得长大了嘴巴,露出了一嘴的黄牙。鱼师傅是谁呢,你可能要问,连鱼师傅这样的大善人你都没听过的话你确实已经落伍了。他是我们中学校长,是我们乡镇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我们打心眼里敬爱他,尊称他为鱼师傅。年轻时他在香港经过商,家里有不少钱,这些年他年纪大了,便四处行善,谁家遇上困难了,谁家又揭不开锅了,鱼师傅便成了大救星,他是我们镇上唯一一个将会名垂千古的人,这是马娟奶奶曾经亲口念叨过的话。鱼师傅上个礼拜三雇了四个工人将王小四他家的厨房给翻修了一遍,之前,王小四家的厨房每逢下雨天,雨水就从屋顶上的草席缝儿里哗哗淌下来,王小四他老婆便将家里的碟子、碗、脸盆等一切可以用得上的容器放在锅台上,那样子,看起来好不壮观呢。是鱼师傅给彻底改观了这一现状,怎么说呢,这的确让王小四和他老婆整整高兴了几个月,那些天,他两口差点就找来鱼师傅的画像挂在墙上了,是鱼师傅阻止了他们,鱼师傅说,这点小事不值得记挂在心上。王小四他老婆当下就感动得哭了,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淌湿了脚面。
别说了!马娟突然打断了我。
怎么了?我有些不高兴,提谁都可以打断我,让我立即闭上臭嘴,可鱼师傅,鱼师傅是多好的一个人啊,我禁不住又说。
别提他,我讨厌他。马娟哽咽着说。
为什么?我问。心中依旧不悦。
反正别提他就是了。马娟转过了脸,拿起了放在炕头上的鬃刷,捏在手里玩弄了起来。
鱼师傅是我们的恩人,你不要忘恩负义。我再次重复。
他没你想的那么好。马娟冷冷地说,面无任何表情。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恶狠狠地丢出了这句话。
是的,阿牛,我明白我在说什么。
是因为他没给你家修后墙吗?刚说出这句话,我就觉得马娟确实太过分了,难道就仅仅因为鱼师傅没给她家修后墙而出言不逊大言不惭吗,若是让村里人知道了她如此说鱼师傅,她的下场肯定会很惨,这一点我深深明白,村人对鱼师傅的敬重早已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敬仰。从墙面上印着鱼师傅名言语录的空隙里,从鱼师傅亮闪闪的头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在我们心中,鱼师傅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他摸了我。马娟突然说。
这句话似千斤重,我被一下子镇住了。目光呆滞,血液瞬间凝固了。
你会为你的话负责的,张口就为鱼师傅抹黑,马娟呀马娟,我没看出来,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我怒视着马娟,心中的火气如同一把燃烧的麦草,熊熊火焰从喉咙深处扑出来,烧得我满面通红。这时,我发现平时对马娟的好感一下子没有了,甚至打内心里后悔认识了她。
他的确摸了我。马娟眼泪流了出来,几大颗透明液体砸在了地上,震得我的心脏怦怦直跳。
你凭什么这样说?怒火让我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上回……我和班主任吵了架,班主任扇了我一巴掌,我踢了班主任一脚。
你往完说!我再次张大嘴巴喷出唾沫星子。
他叫我去办公室,我去了,他将手从我的领口……马娟越说情绪越激动,眼泪不住地往下淌,此时此刻,我似乎陷入到了一片泥潭里,乌黑恶臭的淤泥将我团团包围住,身体正遭受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我既为马娟的眼泪而感到心疼,又为鱼师傅被侮辱而不住发恨。没有一丝犹豫,没有片刻停顿,我在泥潭里不住挣扎,到最后仍是不明白,我仿佛从记忆深处跑出来,立在一块荒无人烟的野地上,不知所措。
不可能!鱼师傅怎么会是如此龌龊如此下流如此不要脸的人?马娟你血口喷人!我气得舌头都僵硬在了一起。
可能是因为我的声音太大,吓到了马娟,她突然哇了一声哭着跑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她的屋子里,光线还是那么暗,我望着面前的景象——斑驳的空气,浮尘乱舞,木柜上散乱摆着塑料梳子,棒棒油,雪花膏,透过门窗看出去,那几株裸露在外的树干沉闷而乏味,树皮萧瑟得如同霜打了的茄子,我心中极感压抑,眼角也忍不住潮湿了。我无法排解掉积聚在胸腔的闷气,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看到院子里那棵桐树时心里便愈发悲伤,这些阴沉的景象,看上去极不协调,也似乎从某方面预示着下一刻将要发生的事情。然而,我仍然不敢相信鱼师傅摸了马娟,更别说他将手顺着马娟的领口塞了进去,这怎么可能呢?鱼师傅,多好的一个人啊,他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拉了我们一把,给予了令我们感到无比快慰的光荣,我们怎么可以在一手端着他赐予的美味琼浆时而心里丝毫没有一点感激之意呢,不久的将来会发生些什么,谁都无法预料,我从来没有像爱戴父亲那般爱戴过任何一个人,包括我的爷爷,舅舅,叔叔等等,除了鱼师傅。鱼师傅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摸了马娟的,盯着院子里的那棵裸露的桐树,我再次在心里对自己说,马娟一定是搞错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