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倾泻
室外无风,窗玻璃上已经结了一层冰花,非常漂亮。透过冰花看到远远的路灯映照出黄晕,无精打采地在黑暗的夜里或隐或现。天上无星无月,却能感到阴云密布,给人一种即将落雪的压抑感。
熊大熊二又一次教训了光头强,动画片按时播放完了,孙女儿就该睡觉了。如果这个点她还不睡的话,明天早晨就不能按时起床,那也就意味着温老师一定会迟到。年岁六十出头的温老师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吃饭,七点半就得把孙女送到幼儿园,她千缠百磨问孙女的老师要了教室的钥匙,让孩子一边在墙角翻看图书,一边等老师。她在一所离县城七八里的学校当民办教师,不,现在已经不能叫民办教师,从上次1980年以前当民办教师的转正以后,民办教师和代教都统称为代理教师了。而她在教导处已经工作了三十多年,一任一任校长,都没因为她是代理教师而撤去她教导主任的职务。这些年,她每天必须早早赶到学校,守候老师们签到。别看她六十多的人了,骑电动车的速度比姑娘们都快。所以,同事们开玩笑地说她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人。
看着疲惫的老伴哄着哄着孙女连自己也睡熟了,温老师笑了笑,摇摇头,拿起红色圆珠笔,戴上老花镜,搬过一摞作业本来。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室内温度有点低,穿着拖鞋就去烧添锅炉。锅炉在后院的厨房,这种锅炉除了供暖还可以做饭。她勾起火圈一瞅,火快熄了,懒洋洋的一点红,她从锅炉旁捡了几块早劈好的干柴扔进炉子里,烟就升腾起来,满屋子弥漫,就是不见火。温老师爬到炉前鼓起腮帮子向里面使劲吹,“嚯”,火苗蹿起来了,烟就少了。温老师又往炉子里扔了几块柴,拿火勾把火圈盖安了,就听得烟筒里“嚯嚯”地响,她揉了揉被烟熏得流泪的眼睛,然后戴了一副帆布手套,拿起铁簸箕穿过客厅到前院屋檐下撮些软炭引火。
然而,就在她撮了炭直起身子的时候,她的身体瞬间倾斜了,她出现了罕见的失态。她缓缓放下簸箕,从棉布拖鞋底上“噌”地把一块小木板拽了下来,再次端起簸箕,一声不吭、龇牙咧嘴地踮着一只脚,忙完了睡觉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包括撮了一脸盆半夜添火需要的炭,给断奶的孙子开了一暖壶水放在自己床头,以备孙子醒来随时配奶。儿子儿媳都在外地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趟,孙女孙子留给他们老两口来带。忙完这一切,她终于可以坐下来检查自己的伤势了。她将左脚从拖鞋里抽出来后,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凉气,袜子已黏糊一片,被小木板上钉子刺伤的部位,鲜血还在往外流,疼痛却像针尖似的往里钻……
温老师在黑天半夜里,遭此意外无情地一击,按照她的胸怀与修养本不算回事,何况又是自己不小心踩上的。但是,她去医院打破伤风,被正打哈欠的值班护士奚落了几句以后,就把她体内暗暗运行的一股无名之火撩拨得更加旺盛。近一段时期以来,这股无名之火早就弄得她鼻子下、嘴唇周围黄水直流,一塌糊涂,究竟为什么,她也弄不确切,似乎是因为什么,似乎又跟什么都没有关系,也许她本来就知道为什么,却又刻意地去回避一些东西。
阴暗的天空已经飘起了雪花,她那股平常尚能遏制的无名之火,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大门,在她推着电动车进入院门的刹那间爆发了。空气突然像打雷似的剧烈震动起来,雪片打着旋儿久久不敢在院子里落下,邻居的灯接二连三地亮了。一连串变了调儿的文绉绉的国骂,和混血的洋骂同时倾泻,书本上的与民间的怒骂之词一齐飞溅,可用文字记录的,与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污言秽语同时喷出,只骂得天昏地暗翻江倒海,狂风呼啸浊浪排空横扫千军直挡寒空,这股无名的烈火如同火山爆发、岩浆喷涌、原子裂变核弹开花……
老伴骤然听到炸雷似的骂声,急忙从床上跳下来,还没跑出客厅,孙子在睡梦中惊醒了,扯着嗓子哭闹。老伴骂了一句“神经病”回去哄孩子睡觉,孙女睡眼朦胧地坐了起来。温老师看到有些邻居撩起了窗帘,她心里十分内疚。她把电动车推到门道里支好,一瘸一拐进了房门。邻居的灯一盏接一盏灭了。
老伴哄得两个孙子睡熟了,来到书房,只见温老师受伤的左脚架在右膝上,笔下依然生花,在一本本作业本上耕耘,疼痛似乎不复存在。脚心里有两条凝固了的鲜血,地板上几滴暗红色的血花傻傻地朝着她笑。窗外朵朵雪花飘落,抚平了她骤然的疯狂。怒骂早已停歇,那股无名之火也隐没了踪影。
老伴递过一杯热水:“别跟自己较劲了,不给转正拉倒,日子咱也能过下去。身体好点比啥都强。”
温老师长吁一口气:“我身体还行,再熬盼三两年,说不定会有好政策,如果就这么放弃了,总是心有不甘。”是啊,要不是她生孩子正巧生在1980年,为了带孩子,她有三年没去学校代课,中间断开不给续,她早就转正了,工资哪是现在每月八百块,至少也五千了,看看那些同龄的转正的教师,早退休五六年了,在家里歇歇心心照料孩子,她胸口就发闷。
她抬头看到书柜里一摞一摞红皮金字的荣誉证,嘟囔了一句:“要你们有什么用啊?”可是想想那些可爱的孩子,她摸起老花镜,继续埋头批阅。
静静的夜晚,炉火烧得正旺,老化的暖气片依旧滚烫,偶尔发出“哧哧”的响声,那是排气阀在倾泻暖气管道胸中的闷气……
见证
李孟军
王盼五十有五,在村里做民办教师三十余载,工作兢兢业业,对学生视如己出,受到领导和群众的一致好评。
几十年过去了,许多上班晚的教师都转正了,王盼仍是民办教师。
王盼是个瘸子。
96年民师转正体检时王盼又被刷了下来,当然这次不只是腿瘸,王盼把B超单子对折了一下放到上衣口袋里。
王盼考虑再三,他终于背着个大包袱蹒跚着来到教育局。
局长见了王盼不解地问:“王老师,您这是干什么?”
王盼激动地说:“我当民办老师几十年了,每次转正都没我的份,我从没给领导添过麻烦。我腿瘸怎么了?我做的贡献比正常人少吗?”
王盼打开包袱,满满一包袱奖状,他指着奖状:“这些都是你们发的,可是……。”王盼眼圈一红,再也说不下去了。
局长俯下身子一张一张翻阅,尽管好多都已发霉,却保存得完好无缺。
局长自语道:“您怎么把它们保存得这么好啊?”
王盼喃喃地说:“因挖河双腿骨折,俺落了个瘸子。村里为了照顾俺,让俺教书。因为腿瘸俺成了光棍;因为腿瘸每次转正都没有俺。俺就剩下这些了。”
局长鼻子发酸,紧紧握着王盼的手说道:“您的情况我一定向主管部门反映!”
王盼满脸泪水,给局长深鞠一躬:“谢谢局长,有您这句话一生无憾了!我老了,把指标给年轻人吧!”
王盼给局长鞠躬时,一张纸条从上衣口袋滑出,落到局长脚下,局长捡起一看,是一张B超单子。医生印象栏里的文字,让局长倒吸一口凉气:怀疑肝癌!
王盼把他的奖状小心翼翼地收好,背着包袱蹒跚地离开了局长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