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场只留给我们的雾里停止张望 ——读《在突尼斯》
中国现代诗自闻一多,郭沫若起步,他们借鉴的是西方的节奏体系。但这也带来一个问题:诗语感为了顺从结构本身,不可避免地要对部分进行边角处理(此处参考闻一多《死水》)。即闻一多所谓“带着镣铐跳舞”,往后的众多诗人流派,或多或少都带点因模仿而陈旧的气息,而多多在这众多诗人中无疑是个异类,1972年的一首《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便有了老练成熟的风格。“虽然多多是一位纯粹的中国诗人,而很少表现出许多当代诗人的作品所显示的模仿而陈旧的毛病”。
《在突尼斯》我读了一天,加上写这些文字的2天的20个小时。找到一点头绪,在此写下自己对整首诗的分析,水平有限,望勿见怪。
在突尼斯
沙漠既完全走了样,必是风
遇到了直角,既有诺言要相守
学到的必是比失去的少
能通过沙漏漏掉的就更少
但正是多出来的那种东西
进入了后来的那种天气
在越是均匀地分配风沙的地点
看上去,就越来越像一座城市
那非思而不可言说的,非造出
而不可笼罩的一种命运,就像
从老城的每一侧都能走进一家鞋店
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在哪里
都是在到处,在菲尼基人的原驻地
夹着整张牛皮人的张望
也被讨钱的掌遮没了
那就是从门缝下边倒出的污水
让臭味儿变得尖锐时
发出的存在的信号:如果
有人来此只是为了带走阳光
能被带走的肯定是一种怀念
尤其是掮客对着锡灰色的天空
装好假眼的那一刻,总会有人
比赌马人还要紧张地瞄准:
从蒙面女人眼神中射出的恨
亦集中了她全身的美,好像
既弯曲了思,又屈从于思……
在读这首诗前,我们需要了解突尼斯:
地理:位于非洲大陆最北端,东部,北部面临地中海。
气候:南部属热带大陆性沙漠气候
政治:在茉莉花革命前,为偏欧化的世俗伊斯兰国家。
经济:农业生产落后,粮食不能自给。
人口:有腓尼基人。
腓尼基人:一个古老的民族,生活在今天地中海东岸,善于经营,统治,曾控制西地中海的贸易。
迦太基:位于突尼斯城东北17公里处,濒临地中海,是奴隶制国家迦太基的首都,现有遗址。
以下是对这首诗的(个人)分析:
“沙漠既完全走了样,必是风,遇到了直角。”这是整首诗的第一句,有人评价它有振聋发聩之奇效,如同巨锣轰响,这个评价准确的来说并不恰当:它在整体上,并不给人以特别直观的感觉,来完成它叙说的过程,在此可以参考如“雪锹铲平冬天的额头”(《春之舞》)又如“它缺乏一个可以黑暗的背,又有太多可以破晓的胸”(《我要谈谈希望》),这类通过极具直观与爆炸力的词语,来完成感觉与逻辑上强大奇妙的统一的,初读便可以给人(视觉等)冲击。但很显然,这句不论是从叙述角度,还是意象意境都与这类不搭边,它更多的是,通过事物在人的印象里微妙而隐晦的直觉连接而成。
文本中“既”“必是”构成了一个奇妙的确定关系,作者偏向抒情的口气,则像是一个男子顺从地被伴侣拉过街角,顺势向下,节奏柔软地承接了下文的“既有诺言要相守”。这里我们可以发现“遇到了直角”承接而下,给人以一种“弧形的相守”的印象(遇上了直角这句它虽只给出因,但我们自然的可以读到果。比如只说“脸被卡车碾过”,我们便自然的想象到这被碾压的过程)。“诺言”则紧扣“直角”一词,从这里开始,一种新的因果关系诞生了,“既有诺言要相守,学到的必是比失去的少”与下文递进的“能通过沙漏漏掉的就更少”,这句用难以索解的因果联系连接的,同时,诗人在此又十分吝惜地仅用了沙漏这个意象的句子,使得这句成为了全诗最难理解的语句,不过我们在这里先不妨理清他们的大小顺序:失去的→学到的→沙漏漏掉的,但信息量也仅仅到此为止,留给我们的实在太少,姑且继续读下去,诗人写道“但正是多出来的那种东西”,是什么多来的呢,由上文的多少顺序,我想到是他们的差值,又联系“学到的必是比失去的少”中,是以“学到的”作为主语的,便容易得出这多出来的是“学到的”与“沙漏漏掉的”的差值。“沙漏”无疑是个精妙的意象,一物两指——既可以指时间又与上下文的“沙”相呼应。此时,我们还不清楚“学到的”与“失去的”指代什么,继续读下去,“进入了后来的那种天气”与“在越是均匀分配风沙的地点,看上去,就越来越像一座城市”,显然,“进入后来的那种天气的”的是“多出来”的,即“学到的”与“沙漏漏掉的”的差值,这时,我之前搜集的资料,便派上了用场:突尼斯气候为热带大陆性沙漠气候,这差值无疑是风沙,而此时“失去的”也有了明确的指向(沙漠失去了沙子,便露出了土地),“在越是均匀分配风沙的城市”一句则得出沙漏漏掉的所指为建造城市的原料(作者在此用沙比喻,实在太奇妙了),“学到的”由上文理解应是比“沙漏漏掉的”多的东西,这个个人倾向于认为是山石一类的物体(我是将第一段当作描述突尼斯形成的过程阅读的)。“在越是均匀分配风沙的地点,看上去,就越来越像一座城市”这句话较好理解,想象天神捏一把沙子,在木板上精细地洒下,诗人是将突尼斯形成城市的过程,比喻成这个画面了。“均匀”用得恰到好处。
第二段.“那非思而不能言说的,非造出而不可笼罩的一种命运”。首句又是一头雾水,这是全诗的第二难解处。考虑到“思”这个字死多多的专用意象后,我去读了一遍《思这词》,果然,没读懂。但没关系,对此,我们可以先通读整段再来。由下文我们可以看到“腓尼基人”,我们知道突尼斯曾是腓尼基人的居住地(如今也有部分腓尼基人居住在突尼斯),而腓尼基人曾在全盛时期控制西地中海的贸易,注意,是“曾”,现在并不是。我们再联系下文,另一句“夹着整张牛皮的人的张望,也被讨钱的掌遮没了”,
通过这句直观的描述,我们可以把握到这段的主要形容对象,应是指突尼斯的贸易,如此一来,我们便能猜出“非造出而不可笼罩的一种命运”,是指突尼斯人对贸易传统(命运)的延续,而“你非思而不可言说”的,则能顺势推出,是指流淌在腓尼基人血液里的文化(事实上这个想了很久)。至此整段豁然开朗,本来意指不明的“鞋店”,是诗人用来说明他们经贸商品的主要种类,“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在哪里都是在到处”,这句看似缥缈,内蕴一股首段四句的“恐怖”气息,但逻辑分析下,“这里”“那里”都在诗中有明确的指向,不过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作者用这种化简就繁的手法,很好地黏住了上下文,使节奏迟缓有度。
第三段.“那就是门缝下边倒出的污水”。这句诗令我想起《管锥编》里的一段话:(黑格尔)举“奥伏赫变”为例,以相反两意融会于一字,拉丁文中亦无义蕴深富尔许者。(然后,钱老便开始论“易”之三名了。)诗人多多的这句亦有同样的巧妙处,不过还未到达“奥伏赫变”的高度。试想,门缝下边如何倒出污水,污水如何在门缝下边倒出,但在这里,我们很容易可以知道倒出污水的动作,以及门缝下边污水流出的过程,诗人在此是将两种动作融汇到一句诗中了。这句以下的都好理解,“臭味变得尖锐”是将嗅觉,视觉二者连接在一起(通感)。“发出存在的信号”只需理解下文。“如果有人来此只是为了带走阳光能被带走的肯定是一种怀念”,所谓“闻名不如见面”。阳光一词与非洲气候有联系,值得注意的是“怀念”一词,迦太基:位于突尼斯城东北17公里处,濒临地中海,是奴隶制国家迦太基的首都,现有遗址,我们知道,迦太基以前是奴隶制国家,而“怀念”这词连接的下文,则描写了突尼斯(黑市)的交易(怀念这个词语在这里非常奇特)。“瞄准”一词则营造一种在黑市上交易验货的瞬间的紧张氛围。然后接下来,便是诗人惊人地用眼神一词,极其自然地承接了上文的瞄准。而蒙面女神则是全诗第三难解的,这时,先前对一个城市的必要了解,便变得十分重要——突尼斯在茉莉花革命前,是世俗化的伊斯兰国家,茉莉花革命是在2015年,诗人这首诗写于2000年。伊斯兰国家女性是要蒙面的(这里可以参考阿拉伯国家),而这个蒙面注意不是风俗习惯,它最初产生是为了防止中东地区的阳光对女性皮肤的破坏,但几千年来,它已经成为对女性的迫害手段(这里可以参考《古兰经》)。这样一来,“从蒙面女人眼神中射出的恨,亦集中了她全身的美,好像既弯曲了思,又屈从于思也好理解了,美毋需多言,是指蒙面的神秘美(当然也可以连接上文的恨,读出揉杂的含义来),弯曲与屈从,则指一个相互影响的过程,这里我猜测是女子的心理变化。至于省略号,是诗人多多习惯用的结尾,应该是为了在不影响节奏下结尾的手段。
能将如此多的意象,逻辑完美地揉入抒情的节奏里,这倒是符合了那人的评价:全篇逻辑缜密,行文滴水不漏,结构又如同大理石般纹丝不动。可谓句句珠玑,是必须深读精读的作品。(就是因为这段评价才入的坑)
多多早年漂流海外(这首诗应是他在旅居突尼斯时期所作),在此期间,他的诗经过他的诗,经过了文革般的洗炼式革新(北岛同样是在流亡国外时期突破的)。他后期的诗歌大都意象神秘朦胧,跳脱性极强(策兰亦如是,据说多多十分喜欢策兰的诗),在语气与节奏掌握上令人叹为观止(这首《在突尼斯》可视为其代表作)。现今,他是中国唯一一位在世界范围内超一流的诗人。
多多,北岛他们,无疑是中国现代诗的开拓者,他们将现代诗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而中国100年左右的现代诗历史,又无疑是一块短板。正如布罗茨基会面北岛时说的:我们俄罗斯是有伟大诗歌传统的国家,你们中国并不是。也可如多多接受采访时所说的:中国新诗有广大的未来,只是需要几代人的铺路,才有望达到高峰。目前除了踏实地去创作,其他一切免谈。
我们和你相同的,正是陌生的,这是我们仅存的条件。当所有孤儿的脸都那么相似,在一场只留给我们的雾里停止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