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绝响(散文) ——音乐笔记
一
深冬。长春南湖公园白桦林深处。
黄昏时分,雪停了。一道残阳缓缓地投射在灰白灰白的树杆上,泛起层层斑驳的光影。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从湖心中央的拱桥走向白桦林。风渐起,吹起他褶皱的长衫。
他不顾地上积满白雪与尘土的枯叶,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只外形椭圆近似孔雀蛋的乐器,放在唇边,吹。
老者吹奏的乐器,叫做埙。其声幽深悲凄,哀婉绵远。那呜咽之音,仿若从遥远的山谷飘来,又像是满腔的愁绪无处可诉。
每次,他只吹一支曲,从不更换曲目。那首埙曲,是他今生爱情的凭证。那埙,像极了他,古雅沉郁,白发满头,风霜满身。走在二十一世纪朗朗风中,他仍戴着民国时期的礼帽,穿着民国时期的长衫,朴拙抱素,与这个繁华的世界格格不入。
每年秋冬的这个时间,只要不下雨,他定会去白桦林吹埙。即便是在冬日的雪天,他也从不缺席。
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连他自己都忘了已坚持了多少天。他自顾自地吹着,浑然不觉在他的四周已站了不少听埙的人。
他是我的三叔,爱埙爱到痴迷。埙,是他命中的死扣,无人可解,无人能结。
堂姐大婚的那一年,我随母亲赶赴长春。母亲问及三叔的生活,堂姐说道:爹退休后,被学校返聘,教了几年古文,前年就不再去学校了。我将爹从白城接到长春一起生活。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他翻出以前的一件乐器,常常吹,吹得人心直发毛……
母亲说,静儿啊,你是不懂,你爹他是在想你娘了。
堂姐又说,三叔的书房中,有一个柜子,上面几层的木格子里,藏着他从各地寻来的埙。下面几层放着各种埙曲的琴谱,大多是他的手迹。堂姐和我们说完这些,又提及,这几年,三叔的性子越来越孤僻,他书房里的那个柜子,是他的宝贝,旁人是靠近不了的。平日里,也不让我们进他的书房。
我看到三叔书房的木门上挂着一把旧式的长门锁。锁是铜制的,锁上有暗纹,挂在暗红色的木门上,极为精致古朴。门上的锁,把时光拉远,让我想起木心先生的《从前慢》中的诗句。这门上的锁与门内的埙,像是有一股子的磁性,吸走了我的魂魄。它们所散发而出的气息,古意且老旧,令我迷恋至极。
那个下午,我站在那儿看了好久,不舍离去。我用手去触摸那把锁,触到的直抵内心的寒。
婚宴的前一日,天气异常的冷,屋外白雪茫茫。那日下午,母亲有事找三叔相商,可三叔却不见了踪影。母亲看了一眼窗外的雪,很是担心。可堂姐却说,爹一定是去南湖公园的白桦林吹埙了,一两个时辰自会回来。
听闻三叔是去白桦林吹埙了,我便缠着堂姐,让她带我去找三叔。堂姐笑着说,你是想去白桦林吧,那可不成,你这个打南方来的小妮子,哪能受得了北方的天寒地冻,我可不敢带你去,把你冻成了雪人那可咋办。
堂姐硬是不允。最后,我只好缠着堂兄云生,趁着母亲忙碌,拉着云生与我一同前往白桦林。
冬日的南湖公园人迹稀少,园中的一景一物在白雪中显得极其素净。我和云生一直走一直走,踩着积雪,进了公园的门,发现了白桦林,却不见三叔,也未曾听见埙声。
云生说,妮子,我们还是回去吧,越走感觉越冷。你瞧,公园里哪有人影,三叔肯定不在这里,再说万一出不来怎么办?
我笑云生一个大男人居然比我还胆小,硬是拖着他,朝白桦林深处走去。
呜——呜呜——呜,一阵阵呜咽声,不知从哪儿飘过来。是埙音,我感觉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了。那一定是三叔在吹埙。
我不再走了。走了那么多路,我的鞋子湿了,我的袜子也湿了。一朵两朵的雪花,顺着我的发落到我的后颈,与我的肌肤相碰,瞬间让我有了一种凉意入体的感觉。那种体感,不是冷,站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土地上,我感觉不到冷。云生在一边,搓着双手,嘴里一直喊着,真冷啊,这是啥鬼天气,真冷。
嘘——我打断了云生。
我看到了三叔。就在前面十几米远的白桦树下,坐着一位身穿深灰色长衫,头戴黑色礼帽的老者。他是我的三叔,他的唇,对着埙,吹。
他就那样吹着,双目望着远处。在他四周,白雪落,枯叶飞,他将自己尘封在这白桦林中。他是孤独的。情到深处人孤独,他的孤独自是无人能懂。张爱玲曾说,孤独的人有自己的泥沼。三叔的泥沼,是心中依然存活的爱。
他是寂寞的。那种形销骨立的寂寞。他的寂寞全在一曲埙音里。那埙音,裹挟起尘世的沧桑,遁入青野。他的眼里有泪,饱满生动的泪。可是,那么多年里,那泪一直隐忍着,始终没有掉下来。
静静的白桦林上空飘着白的雪,埙音回旋在林子里,像是要与白雪合二为一。
我听得入了迷。站在雪中,我只想对天长哭,为世间所有夭折的爱情送终,为人间所有的恩怨情仇,树起一道白幡。
我的心,空了,被这埙音吹得只剩下了一缕悲怆。
二
那是一只高约7.8厘米,用细泥烧制的深灰色的埙。埙身上凹凸不齐,看上去极为粗糙。当我发现它时,它被放置在展厅中央一个四方形的玻璃橱中。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随后,它木然地望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像是在找寻当年失散的主人。
三叔说,妮子,你看这只古埙,是烧制后泥土的颜色。
我问道,三叔,它怎么长得那么丑呀,像电影里死人的头颅。
三叔说,妮子,你别嫌它生得丑,也别看它那么小,只有一个吹孔,但它的通透与饱满却是其它乐器不能比的。埙出于泥土,人类的先祖女娲也是它的生母。从某种意义上说,埙是我们人类久别重逢的亲人。
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有埙音传来。三叔听着,神情中多了几缕伤感。他说,每一只埙的身上,都有一段历史,都有一段故事。
是的,我也听到了。在二百四十八年前的某个深夜,在伏尔加河草原边的古墙下,一位蒙古将士吹响的埙音。
那是公元1771年,已在伏尔加河下游的草原生活一个半世纪的蒙古土尔扈特部族,因无法忍受沙俄帝国的种族灭绝政策,决定举部迁徙。
族长渥巴锡召集了全体族人大会。一次总动员,点燃了土尔扈特人心中奔向光明,回归故国的火焰。最终,这次大迁徙,历时近半年,行程万里路,土尔扈特人十几万将士浴血奋战,经历无数次的凶险,他们战胜了沙俄、哥萨克和哈萨克等军队一次次的围追堵截,克服了难以想象的艰辛,牺牲了八万多族人的生命,终于回到了故国。
那是临行前的某个黄昏。草原上,落日沉沉,苍凉且凄荒。一位蒙古男儿静立于古墙边,向着故土的方向,寒风之中,吹起一首埙曲《鸿雁》。
第二天一早,他将护送一大批老弱妇孺和草粮马匹,先行踏上回归之路。自小阔别故国的他,已将异乡当故乡,是族长一番痛彻心扉的讲述,才让他知道,原来他的国,是在遥远的蒙古草原。他虽思乡心切,却难舍相恋多年,即将成亲的沙俄姑娘。
一轮残月,将他的身影拉长。埙音呜咽,吹落下了多少遗憾。
他在等心爱的姑娘。他要带她走。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一定要带她一起离开。
他等待的姑娘迟迟没有到来。他的唇,对着埙上端的圆孔,继续吹。他盼着姑娘听到他的埙音,快快到来。
一个长长的尾音,将他满腔的别情离绪一并吹了出来。
她来了。从伏尔加河草原的对岸,跋山涉水,急急赶来。终于,在天亮之前来到了他的身边。她听到了心上人悲凄的埙音,好生悲伤。可她不能背叛心中至高无上的沙皇,临行前,她的父兄将一把匕首交给她,要她趁机杀了他。如果她跟他走,那么,他就会死在凶残的族人手里。她要他活着,能平安地去到任何一个他想去的地方。
风吹散了他的发,他已站在城墙之下,足足吹了一整夜,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将回到战营,披上战袍,向着故国的方向出发。他的眼睛始终望着前方,期盼有一个身影飘然而至。
巴雅尔拉湖……她喊他。他转身,看到她满身的风尘,看到她眼中有泪,他欣喜若狂,上前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当——啷”一声,他手中的埙掉在地上,碎成七零八落的残片。
她扑入他的怀中,用冰凉的唇吻他的额,他的眼,用手抚摸他的脸,极尽温柔。嫁给他,为他生儿生女,和他生生世世守在一起,是她心中一个小小的梦。可这个梦,马上就要破灭了。
她笑着,趁他不备,从鞋帮里拔出一把匕首,扎进了自己的胸口。赤红的血,染红了她的裙衫。
巴雅尔拉湖……巴雅尔拉湖——她的声音被风声覆盖,越来越弱,越来越轻。
她死了。
那个早晨,伏尔加河上不见初升的旭日。霞光伤心地隐去。风在呜咽,她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他凄厉的悲嚎一阵高过一阵,如同那个长长的尾音,不绝于耳。
……
将近半年的苦战,终于告捷。他带着无上的战功和满身的伤痕回到故国。不久,被清朝皇帝乾隆授封为部落盟长,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此后,他再也没有吹埙。于他,埙已碎,音已绝,和他心爱的姑娘一起长眠在伏尔加河草原。
一个月之后,他随部落族长进宫面圣,因旧伤复发且纵酒过度,猝死在残月笼罩的清宫长廊。
三
那是一对深棕色的古埙。埙身绘着一朵并蒂合欢。在北京新街口乐器一条街的某家店铺内,在铺着红丝绒的黑色大理石托座上,我一眼就看到了它们。这家乐器店还出售琴谱和唱片,唱机里播放的是古埙名曲《寒江残雪》。
我走不了啦。脚底像是被万能胶水粘住,只能停在它们面前,一动不动。我的眼睛出卖了我的心。我对它们的喜爱之意被聪明的店主发现了。店主取来这对埙,摆在我眼前,供我细看。
店主说,懂埙的人都知道,卖埙卖的不是材质,而是做工手艺。有些埙买回去是不能吹的,只能用来观赏。我店里的这对埙,成色好,做工细,音色准,是十孔音,G调F调的各一对,能观赏也能吹奏,还送你底座和唱片。
我问了价钱。他开价确实较高,我迟疑了一下离开了。但最后,逛遍了整条乐器街,还是没有发现比这对埙更让我中意的。
我将它们带回了上海,放在书桌上。我常常出神地看着它们,温柔地抚摸它们。有时,它们会发出嗡嗡,嗯嗯的声音回应我。或许,它们中间的一只是我的前世,另一只是我前世的恋人。今生,它穿越千年的时光来寻我,又或者是在等我去寻它。它们是我久别重逢的亲人,是我遗落在前尘的爱情。
我曾学着三叔,将埙放在唇边吹,但终究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我要把这一对埙送给我的三叔,在他今年生日时。
一日深夜,我在书房写字。找来一张埙曲集听。听到一首曲子,一时间在我的眼前,它们有了生命的迹象,它们有了爱的思想。它们拥抱,亲吻,说着别离之苦相思之情。一曲终了,它们飞走了,随着那埙音飞远,飞到公元980年的北宋。
一缕湿润的风,从谁的埙音中飘来,惊落了开在天波府花园中的合欢花。
那年的四郎,正是翩翩少年。四郎眉目清秀,长身玉立。他痴迷于埙,便请坊间的师傅制了一对埙,将其中一只相赠四娘,作为定情信物。一日晨起,他对着新婚的妻子说道,待我闲时,教你吹埙可好?我要为你作一首埙曲,好吹给你听。四娘靠着四郎的肩膀,心底便盛开了一朵一朵的合欢。
四郎道:埙在,我在。埙碎,我亡。那埙音,在爱人心中,吹出的音亦不是悲苦的。相反,像是他们之间的爱情,沉静浓厚。他坐于廊下吹着,她立于合欢树下听着,偶尔四目相视,爱意涌动,那光景,便是静好且安稳的。不久,四娘也学会了吹埙,两人便站在合欢树下合奏。
是一起又一起的战事,让埙音有了别离之痛和相思之苦。
金沙滩战事在即。四娘轻声相嘱:你要小心为好,要平安回来,我会等你。四郎报以微笑,在他的笑容里,有爱的微澜向四处漫延。
四郎上马,随即又回头,望着美若仙子的四娘,眼中无限深情。他报以四娘微笑,一望再望,像是要把四娘的模样一点点地画下来,存放在心底。
四娘还站在原地,拿出夫君赠予她的埙,吹。长相思。
数日之后,出征的杨家儿郎回来了。
是四具未寒还沾着血迹的尸身。盖着白布,躺在板车上。天波府邸门前,等郎归来的杨家媳妇们素颜白衣,哭得撕心裂肺。只有四娘,不喊不哭,在尸车前寻找。
没有她的四郎。她知道,一定不会有。她的四郎不会死。
她木然地走到五娘身前,问道:只有他们两个回来吗?
五娘无语。
杨家七个儿郎,大郎二郎三郎七郎皆惨死战场。四郎不知去向,眼下活着回来的只有五郎六郎。
四娘走到六郎前,问:你四哥呢?六郎抬眼看她,看到的是四娘眼中不露声色但又令人窒息的绝望。
你四哥呢?她又问。
六郎将怀中沾血的埙拿了出来。手颤抖着,放在四娘同样颤抖的手中。六郎说,没有四哥,只有这个。
埙身的那朵并蒂合欢花开了一道裂痕,暗红的血渗透进去。四娘哭,那是她四郎的血啊。
四娘拿着那只埙,穿过天波府重重长廊,当年与四郎共度晨昏的画面一次次地浮现。那晚,一轮残月清寒无比,照在空寂的庭院,四娘坐在长廊上,吹埙。一曲《长相思》从日暮吹到日出,又从日出吹至日暮。
三婶早逝,三叔孤苦,文学和音乐便是他此生的寄托了。
音乐于我也是,沉沦久了,会在曲声中找到遗失的那个自己。
2、为大作点赞!也为云泥深度的解读的编者按叫好!
3、赞同云泥建议,直接申报绝品!
好久不写字了,对字的感觉越来越生疏了。
我有好多篇文,在旧年,都夭折在草稿箱里。
春节七天,不出门不串门,宅在家中。简衣素食,听曲读书写字。这篇《绝响》能写成,自己深感宽慰。
好久没有静下心来安静地读一篇文字,我是害怕长文的,九千字对于我来说真的要拿出点耐心来读,找出一首歌,悠悠的曲子正对这篇散文的心意,埙,用声音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娓娓道来,从现在,到过去,与其说主线是埙,还不如说是爱情,这世间的一切终会归于尘土,走过艰辛,走过淡漠,走过蹉跎,小小的埙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地坚守。穿过尘世的喧嚣,躺在三叔的柜子里,守护着对三婶的爱。埙承载了多少时光里的深情。演绎着旷世里点点滴滴的人间绝响。
夏云泥老师的编者按好长好细腻,读来也是一种享受。问好大家,么么哒!
这9000多字的长文,要读完确实不容易。谢谢妹妹能读完。
其实,写字的人和读字的人是一样的,投入的都是一份心思,寻找的是一种感觉。
新年还在,问妹妹安好。
动用四郎和四娘、项羽和虞姬爱情的千古绝唱,动用乐器埙为桥梁,以“古调”喻“今音”,雕镂人心。
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化,以忠孝治天下,而“忠”最能验证人生的壮美。其中,忠于爱情,不因生死离别而改变初心,此种精神情怀,是值得歌颂和赞美的。
此文的创作,有许多处壮丽的选美,支撑起大散文的抒发,流淌出这种选美的思想性和文学性,夺人心魄。

白桦林是远处一个素朴的安静的梦。而一曲埙音,更能贴合它的苍凉,托着这个梦,一起飞。
我的三叔,本身就是一部长篇,只是我的笔力有限,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有限的表达。
谢谢洞天的阅读评语。
顺祝新年如意。
还有沙俄女孩以死相许的大爱,是民族大义,是和平的追求;
四郎的灵魂与爱注在埙里;
埙碎人亡的离歌……
一首首的埙曲,是绝响,是不朽的精神!
构思精致,如泣如诉,唯美之极,佳作。

这篇文,改了多次。其实,在每一次的修改中,我都会听到远古的召唤以及遗落在前尘的爱。
音乐是有魔力的,它能托着你的灵魂,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每一个写字的女子,都是善良的天使。
你也是。
祝福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