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诱惑,我的亲
时间飞快地踏进新世纪,有着编审高级职称的牛青告别供职的杂志社光荣退休了,凭着一生喜好的十几本摄影集子换取的稿费积蓄,在西安市长安开发区购置了依山傍水的房产。
这是一座平顶两层别墅式的小楼,涂着白漆,房后靠山还有个绿地花草的小园子。一儿一女各自成家立业天南地北,大儿子就教的孔子学院驻地在加拿大渥太华,小女儿就职的旅游公司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关闭了社会的喧嚣,他惬意地躲进小楼,整日陪老妻卉茹过安安稳稳的自在日子。
时光流转,不觉三年有余。牛青每天打开玻璃封闭的宽敞落地阳台,走进院子莳弄花花草草,坚持做做自己编排的自由式体操。如此的天天编织走廊,踏地毯,卧沙发,睡软床,看电视,听DVD,翻阅老年健康报。时间一长,最终松驰的心化不成一池止水,反而无名状地烦燥起来。
老妻卉茹除了打扫卫生和洗衣做饭,便在犄角旮旯里窝着,无聊地晃来晃去和波斯猫与沙皮狗说说话,逗逗乐,打发流转的日月星辰。牛青想听音乐,她埋怨分贝过高。牛青想读报阅书,她拖地在眼前移来挪去。牛青只有在早晚遛沙皮狗时才有机会走出院门,呼吸外面的空气。老妻卉茹陶醉在幸福之中,拿腔拿调,哼哼唧唧,抱着波斯猫兴高采烈地轻快跟着他。
牛青沉夜良久坐在外砖内装的大厅巴台,吮红酒而茫然环顾四周,心波涟漪。整天翻来翻去地泡旧日的摄影作品已索然无味,毁其如裂帛,静寂中发出了挠心的高音。心境越来越被动,从不怕死的他,现在却怕活着。躲了红尘喧嚣,却浮躁起来,得到恬静,又失去多彩,直至和自视为净土的妻子相处有了人畜相伴的味道。回忆成了久困围城的男人惟一的喜好,对外面世界始终暗涌着一股渴望,多多少少产生了出逃牢狱的念头。
角度不同,感触不同,同样的东西,拍照发现亦大不相同。记得当年霜冻的大冷天,牛青年轻时天不亮就得出门上班。寒风充盈的大街上,有人大声吆喝道:“走一走,瞧一瞧,热乎的烤白薯啊!好吃不贵的烤白薯啊!不甜不要钱。”
牛青跺着脚来到街边的小摊前,一个文静的小姑娘进入他眼眶的特写镜头,小姑娘并没有像其他沿街设摊的商贩那样扯着嗓子高声吆喝,笑容可掬地向顾客殷勤地兜揽生意,仅仅安安静静地站在简陋的泥糊的铁筒前,翻烤那松软喷香的令人垂涎欲滴的白薯。她烤的白薯是金黄色的,捧在手里感觉是软绵绵的,吃起来肯定是又香又甜。牛青买个烤白薯一边暖手,一边吃,眼睛却仔细留神起秀气的卖白薯小姑娘。牛青认为她给冬天的大地,增添了温暖的气息。在大鱼大肉和白薯之间,牛青选择了白薯。只因这东西很环保,很营养,也很传统。牛青买了她多少个白薯,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一个冬季下来,白薯是他唯一的早点。天长日久,那活泼可爱的卖白薯叫卉茹的河南小姑娘最终成了他的妻子。
似水流年,过去的事很快过去了。牛青最酷的恩恩爱爱时光都留在他还是穷光蛋的年月,如今在卖萌网红爆棚的点击率扫射下,环保加传统的东西是如此不合时宜,从表面的标榜到气质的底蕴竟不地道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时过境迁了,大腹便便的牛青不再欣赏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卖白薯叫卉茹的河南小姑娘了。
是晚,老年的卉茹虽性要求不高,却总是和牛青搂搂抱抱。胖臂压胸,牛青梦中常有黑衣人破窗而入,举刀狂砍,觉得自己头上手上的鲜血流得“哗哗哗”的一塌糊涂。恶梦被卉茹唤醒,顿时化为他恐惧后断断续续的呻吟。
“你都胖得不成样子了,一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终于有一天牛青心生厌恶的句子溢出了口,埋怨道:“真不知你在什么时候开始横着长,长得像个肉墩子似的,胖得身上的肉多得都没处放了。”
“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也没有瘦到哪里去?肥头大耳的,大腿与小腿,七扭八歪,不成个架势了。”卉茹坐了起来,“你以为你吃了秦始皇让徐福求回来的长生不老的神丹,成了神仙,一点也不会衰老吗?”
“把白发染成黑的就年轻了?”牛青也坐了起来,不依不饶,“你好,佝腰驼背的,一脸的鱼网纹。我看有的人,也不过在做面膜的时候,比真人好看多了。”
“这日子越来越难熬了,懒得再理你。”卉茹抱过被子和枕头,气哼哼的到另一个房间睡去了。
在双方混乱的唇舌交战中,都把对方当做出气筒,把积攒的最大爱情筹码,一脚踢到了垃圾桶里,互相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打打杀杀。
第二天一大早,“把家弄得像个猪窝。”卉茹就一边整理被牛青堆放的乱七八糟的桌子,一边不满地抱怨,“以后再这样乱扔下去,我可就买破烂了。”
牛青气不打一处来,“嗨嗨嗨,是谁让你在乱翻我的书,是谁还在乱翻我的书,是谁玩命的乱翻我的书!”
“是我,是我,就是我。你想怎么样?”卉茹狠狠地把书往桌子上一摔,“啪啪啪”使劲地拍打。
“我真不明白,不就是桌面有点儿不整齐嘛,值得你这样大发雷霆吗?”
“以后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我可不想伺候了。”
“你想让我收拾?可我就是这么邋遢,我就是喜欢这么堆放,你想怎么着?”
“这个世界是两个人的,不能由着你的性子随意来,想怎么乱,就顺手乱扔乱放。还是知识分子呢,你不知道卫生,那也应该讲一点儿道理。”
“可以,请你别这么轻易闯入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需要我来打理安排。”
“你的这个世界什么都靠不住,也不过喜欢读些无病呻吟的句子,在照片背后写些不痛不痒的诗歌,在臆想的世界里堆砌所谓完美的故事。”卉茹奚落他,“好了,你的世界没有我,我的世界当然也没有你,今后也不许你在我的面前走来走去的,惹起我血压升高,头昏眼花的。”
“我现在是让围城生活的句号圈住的人,享受坐监的待遇了,你当然是罪魁祸首,脱不了干系。”
“说得对,就是我。你成不了心态的主人,必然会沦为情绪的奴隶!”
“你讲话说得轻,落得重。”牛青有点不耐烦了,“别缠着我了。妈妈的……”
“真想去刘德华他家喝一杯‘忘情水’。”卉茹也动气了,“你逼我起急,也会说妈妈的。”
“人和妖精都是妈生的,不同的人是人他妈的,妖是妖他妈的,所以我看你是百里挑一的人妖。”
“呵呵,打是亲骂是爱啊,总骂你妈你妈的,都快跟你妈产生感情了。”
“请你闭上臭嘴,别提我妈,让她在那边也不得安宁。”牛青伸直了腰,挥舞起胳膊,用手指着她说,“送你四个字:一派胡言。”
当晚两人就分餐了,且气哼哼地各自找房间去睡,拉开了分居的序幕。
第三天,牛青忘记了做自己编排的自由式体操,面对着没有打开的电视机发呆,沏的茶水已经渐渐发凉。他两手相绞,茫无目的地四处眺望,感觉无聊至极,便开始在大厅里手插口袋走圆圈徜徉,没有目标,没有终点,只是想这样一步一步的走下去,走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
牛青看见窗外树木疯狂地掉叶子就忘记了如何说话,看见天色渐晚路上暖黄色的灯火就忘记了现在能干什么?牛青的确有点憋得慌,不甘心今后在每个星光陨落的晚上一遍一遍数着自己的寂寞。家里没有了温暖,外面的世界就会精彩。他忍无可忍,有了想出门走走的冲动,终于要打破沉寂,要像多在夜间活动的果子狸,展露多元素的风格,或至少像偷腥的猫去现代边缘遛遛弯。
第四天,天已过午,“那个什么……”牛青想了半天,才想起老妻叫卉茹,“啊,我说卉茹,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有话就说。”本来想去院子扫地的卉茹拿着扫帚坐了下来,责怪他,“你瞧瞧你自己,把这个家当成深仇大恨的大狱了吧,我怎么一点儿越狱的欲望都没有啊?”
“你真像个清洁工,能不能放下扫帚……”
“就这么直白,拿扫帚的不一定是清洁工,也可能是哈利.波特什么的。”
“我是实实在在不愿意和你把斗嘴的战争进行下去了。这样我们都会身心受伤的。”
“你说我哪儿不好啊,我改还不成吗?”卉茹有点儿心软了。
“每天吵来吵去的,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办法。”
“在埋怨别人之前,先反省自己有没有犯错。”卉茹两手一摊,“那你说怎么办?”
“精神上的疲惫比实际身体上的疲劳更让人厌倦。要改变现状,首先改变自己。古人说,无事生非。你看看,我们这不是应了这句话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我又不是你的学生,上什么理论课?有话你就直接说吧。”
“我打算今后在家少待一点儿时间,多出去走走……”
“你把心给了花花世界,就收不回来了。不行。”
“我仅仅是想适当改变一下自己无聊的日子,凭什么我不能早出晚归?”
“凭什么,就凭我是你的老婆,就凭这个家,就是不许你出去……”
“好,好好好。”牛青一连说了几个好,声音放大了,“你既然这样对待我,我现在就出去旅游一段时间……”
“旅游一段时间?”卉茹打断他的话头,“花花肠子,说着说着,就说出了耍幺蛾子了,你也不要再说什么了。我累了,真的好累。”
“有些话不说憋屈,说了矫情。”牛青声音更高,“我还要去很多很多地方,新疆、台湾、撒哈拉、马来西亚、澳大利亚的墨尔本……”
“好吧,我现在感觉不到你的关心了。我们用不着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废话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有一天,希望你走了一圈,还是会回到这个家。”
老妻卉茹终于惮怕被这种相对消耗的持久嘴战给报废了,她像一只野兽受了伤,自己飞快得跑到一个山洞躲起来,然后自己舔舔伤口。她抱回波斯猫,牵回沙皮狗,忿然对牛青敞开大门……
“情断了,绑不住了,放手了,那就让这扇大门永远敞开吧。你有权力去追求任何你认为不错的东西,那么也请你放心去追求吧。”卉茹哭了,因为她是真得放弃了。
外面的世界真精彩。最初牛青出入中老年活动中心,下象棋,打麻将,吹吹牛。“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还去练歌房学习唱歌找找感觉。再就是泡茶楼,品茗香醇,呷酽咖啡,听听萨克斯,还可以喝点儿烈性的酒。再往后就出了格,洗浴宫桑拿找异性按摩,甚至敢邀陌生女子搂搂抱抱跳慢舞,当然还爱去夜总会看惊艳的脱衣舞表演。怎么开心怎么过,怎么潇洒怎么活。突然牛青觉得以前自己错过了好多好多……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能低声下气的被一个老泼妇踩在脚底下委屈生活。新的努力,逐渐恢复了他禁锢前的本质,打破了积习的郁闷,自我感觉当年勇气尚存,尽可能去享受激情人生,关爱自己的价值。
花点小钱牛青是从不记较的,不过时间拉长,又找不出新的感觉,怅怅地复趋平淡。每当牛青感到有了倦意,就会产生一种想要逃离的激动。不经意间又想起熟悉的爱好——摄影,更想起他还是个什么省摄影协会的一员。恍悟,何不去圈内人麋集的场所野骆驼摄影爱好者俱乐部找回自己呢。
胡经理还在俱乐部工作,一见面就夸他,“老牛啊,您一身笔挺的西装,显得精神多了,满面红光看上去真年轻,慈祥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说起话来还是那又清脆又好听的调调。”
牛青心里美滋滋的,“日落西山,气息奄奄啦,来这儿还不是为了找回那丢失在昨天的青春。”
云儿是怎么闯入的?那和善的招人喜欢的微笑酒窝,还有充满着青春生气的眼光,粉红色T恤很醒目,不过胸前的山峰更是醒目。这个漂亮的俏女人是牛青在野骆驼摄影爱好者俱乐部邂逅的。
当时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别人注意他,他也不注意别人,独自静静地喝茶凝思出神。“很冒昧,可以吗?”她款款落座,放下像机,“怎么如此冷落的一个人?”
触电后,聊天使他们一见如故,牛青知道特喜好摄影的她叫云儿,26岁。离异。梦中游旅游公司的导游。孑然一身,漂泊江湖。那一天,牛青和云儿成为野骆驼摄影爱好者俱乐部最后的一对客人。
牛青一生搞摄影完全是不遗余力的,这也是一种十分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按照传统习惯,圈内人很少承认它也算是什么学问和艺术,至多叫记录众生相的“万金油”。在手机满天星的今天,谁都是摄影界的一员。所谓有用,也许还能配合服务,不会被摒弃为“参考品”或“处理品”而已。
云儿认为牛青的作品很有灵感和激情。她说:“省摄影协会会员绝不是一张名片。”她喜欢牛青为照片作的一些半新不旧的诗,常第二天见面就会背诵。她还有鉴定字画的爱好,能与牛青谈“南唐”、“宣和”、“绍兴”等装裱、隔水、引首、册页面等等,必然还会牵涉到绫锦时代,名目问题。甚至讨论起相差三百年契丹和元蒙妇女帽子的区别。啧啧,入这行的,人真不多。牛青被她的才华捉魂了,很惬意的喜欢听她一口一个牛老师甜蜜蜜的叫。
“想写写旅游方面的东西,又极端的缺乏素材,无法完成。”
“锁定图文并茂的山水揽胜,因摄影水平低俗,陷苦恼至无所事事。”云儿在和她的牛老师交谈,同时又在宣扬着青春美,但是她好像还浑然不知自己的美妙,仍在继续散播着魅力,“想游山玩水,摄自然之魅力,拍人体之深遂,缺乏想象与感觉,出不了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