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棵柏树
樟柏树底是个自然村村名,因村里一棵柏树而得。
如果你没去过樟柏树底村,你先尽情想象一下,村子在一棵树的底下,这棵树的规模得有多大。
樟柏树到底有多少年龄?我不得知。很小的时候听老人说,听老人的老人说估计跟边上的那口水井的井龄差不多,说树是在井掘好的时候栽种的,它们是共同体,树要是歪了井里的水就会变浑,井里的水一旦变浑,樟柏树就会歪掉,树叶就会发黄发枯。
还有个故事,说,水井是郦道元挖掘的。
郦道元是谁?北朝北魏地理学家,散文家,御史中尉,类似于现在中央军委军法监督官员。他博览奇书,游历大江南北,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游览当地名胜古迹,留心勘察水流地势,探溯源头,搜集有关的风土民情、历史故事、神话传说。他一生对我国的自然、地理作了大量的调查、考证和研究工作,著名的《水经注》四十卷就是他写的。《水经注》既是一部内容丰富多彩的地理著作,也是一部优美的山水散文汇集。可称为我国游记文学的开创者,对后世游记散文的发展影响颇大。毛主席都称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
相传北魏年间,郦道元过新塘边、樟柏树底和南坞,看到这一带非常缺水,村民饮水都困难,即为这三个地方勘定井址,指点开掘。
三口井挖好后,郦道元分别嘱咐井口加盖密封,满三十天方可启封开盖打水。郦道元走后,樟柏树底村民迫不及待,二十九天即去开启井盖,一看水深仅及井底,须用长索才能吊取;新塘边村民按嘱满三十天才开启井盖,满井清水,用担桶即可吊水;南坞村民到三十一天才去开启井盖,水已从井口溢出,弯腰即可取水。
故事毕竟是民间传说,有几分神秘色彩,但可以给我们带来想象。然现目前熟悉这三个地方的人都知道,新塘边、樟柏树底和南坞这三个地方的井水还真是这样。人类对自然的了解限之有限,许多神秘的东西要等后人去破解。
北魏年间在公元四五百年间,现在已经是公元二千零一十七年,按照树与井是共同体之理解,这棵柏树应该是一千五百多岁了。有专家考证,植物里寿命最长的就是柏树,我们常说千年松万年柏,樟柏树底的这棵柏树它的正常寿命能达三千年之久。
对我来说,我的老家彭村与樟柏树底不仅仅是邻村的关系,这个以周姓为主的村子大几十户人家,几乎家家跟我家都有七舅公八大姨的关系,以至于这个村子前两年修建水泥路要经过我家责任田的时候,我劝家人无特殊条件支持,因为有七舅公八大姨的亲情,我们要做的是乐意的奉献和快乐的支持,愉快地看到道路修通给亲戚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樟柏树底村,占据了我童年一定的记忆比重。那时候,跟着爷爷奶奶或者舅舅舅妈去樟柏树底,见了稍年长的直接叫舅公舅婆,十有八九不会错。月圆的夏天,舅公舅婆们聚在祠堂外的水井边纳凉,麦杆扇子摇出来的风传递着东家长西家短的事。顺风处,可以看到那些日光就如翅膀丰满的蜻蜓,栖落在樟柏树上,栖落在井口。趴在井沿看大人们从井里用井绳打水,噼里噼里的水泄犹如悬在空中的昙花,四溅的小水珠在井边闪跃,晶莹迷人。一桶水拎上来,连同拎上来的还有明晃晃的月光,以及“日光驹,拜拜你,梳头洗面下来嬉”的经典童谣。
樟柏树下也放电影,那时乡村电影几乎都是露天的。那时的樟柏树底是个行政大队,属于妙里圳公社,轮到大队里放电影,大队就要提前安排两个社员把电影机挑到樟柏树下,还要安排人搭电影幕架子,遇上下大雨大风还得派俩社员扶住电影杆不要让它晃,报酬给的是工分。那个叫老姜的放映员架子大,而且直接表现在脸上。经常是樟柏树下和水井边都坐满了人他才到,一边责怪社员怎么不保护好电影箱子一边慢悠悠地倒片子。序幕都看到一半了还不知道正片放什么。遇上边上有人问:“老姜呀,今天放什么片子呀?”他不给笑容:“什么片一会你自己不会看呀!”
我们这一代人,对露天电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像是梦,童年的生活很单调,却又很美好,无知幼稚的时代,天真淳朴的岁月里,有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也包含破碎细节和朦胧的色彩。
要是从鱼塘东北角往上看,支撑着樟柏树的是一片灰褐色的石头护坡。护坡上布满了爬山虎和八角刺,野花熏香的季节,有泥土温柔的黄昏,一身凌峥通体的苍苔,披挂着岁月的履痕。
那时候的樟柏树下的八角刺纯野生植物,这种阔叶小乔木绿色光亮,枝叶繁茂,叶形奇特,四季常青。之所以对这一袭八角刺印象特别深刻,不只是从大人那儿知道此物可用于风湿痹痛、跌打损伤,更主要的是它的树干上会生长一种叫“蠓螳货”的东西。
“蠓螳货”是江山话。“蠓螳”就是蚊子,“货”就是大便。“蠓螳货”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蚊子大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八角刺丛里比较安全,一般动物家禽进不去,蚊子吸血后集中在八角刺丛栖息,然后分泌一种像血便便一样的东西,凝结在八角刺的枝杆上,散发出一股股血腥味。有挺长一段时间,我闻到这股血腥味就有亲切感,有事没事就钻到樟柏树下的刺丛中采集“蠓螳货”,用手一点一点把枝杆上带血的蚊子“大便”抠下来,集中到一定量的时候,拿回家用火烤化,然后搓成条状就可以使用了。
那时,乡下人因长时间在泥土地劳作,机械性地使用农具,加之秋冬气候寒冷,而且长期缺乏油水,皮肤干燥,角质增厚,很多人会得手足皲裂症。拿加工好的“蠓螳货”成品,放在灯火上融化一下,将蠓螳液滴在皲裂处,第二天裂口就会神奇地愈合并长出新鲜的皮肤,一用一个灵,可以说现在所有药店里买来的防皲膏药无一能比。成品“蠓螳货”除了自己家人使用,还可以拿到墟日上去卖,小指头大的一支可以卖一毛钱,很抢手。
今年国庆节回老家的第二天,偶遇樟柏树底的表妹,在江城县河路附近开养生馆,她告诉我娘家村里的樟柏树连皮都没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就有去看看的冲动。
淤八公路在新塘边的姜家垅山开了一个口,妙严线三公里有公里牌,公里牌往前再延长一公里是我的老家彭村。我在三公里牌处左拐,从我家的责任田穿过小溪,抬两下油门就到了樟柏树底村的村口。
屈指算,我对这个村子的记忆,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印象了。如今的樟柏树底村,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村口的西南侧,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溜楼房,青砖琉瓦掩映山间,水泥机耕路延伸到每家每户。昔日土坯房,今日“小洋房”,一眼看过,一片别墅型新家园的风貌。
在鱼塘西侧一排新建楼房前停车熄火,侧身拐过一间砖屋,再拐过一间土屋,屋角处老樟柏树就茕茕地孑立在我的眼前,一座新建的红砖房的离老樟柏树不足两米远,砖屋几乎遮挡了樟柏树所有的阳光。
眼前的樟柏树俨然像个裹足而痿缩的老妇,老态沧桑,衣着狼籍,歪斜的躯干露出一道道干瘪瘪凸凹不平的皱褶,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火灾浩劫,体无完肤,摇摇欲坠。一阵风过,顶上几支枝条在空中飘摇,像根根银丝,若隐若现,委屈似乎却又心有不甘,无可奈何地在秋风中飘荡。还有几枝躲得深一点的,懒懒地垂挂着,恰似回首那一波三折的往事。
再看祠堂的门口,已经没有了“小广场”的样子,祠堂已经变卖给村民,周边的新房已经把这块风水地挤成了一个“坑”的模样,坑的周边零乱堆放着沙土和杂物。那口千年古井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谁能知道,它曾经是全村人的生命之源,多少年了,这口老井象一位无私无求的母亲,滋润了一代又一代的子辈孙辈们。女人们常常到井边来洗衣、淘米,井边的樟柏树边,篱笆上,挂满了五颜六色随风飞舞的衣物和清朗的笑声。
后来,村里开始装上了自来水,也有人家在自家院里打井,按上压水机,条件好的装上自动抽水泵,用水方便多了,不必到老井那儿担水漂洗。老井的利用率,渐渐地降低。再后来,有地基紧张的村民看中了风水宝地,应该是在合法合规的程序中,逐步蚕蚀柏树周围的土地,在“五水共治、垃圾分类、幸福乡村”的口号声里,属于樟柏树的领地越来越小,可供老柏树温暖的阳光和空气水分越来越稀。
有好奇的村妇问我是哪里人,我怎么不认识你。我说我路过随便看看。她一边说“这井啊,也跟人一样,老了,没什么用了”,一边“哗”地将脸盒里的脏水泼在井边上。
突然有相见不如怀念的感伤,井非井,树非树,人非人,物非物。“晨夕目赏樟柏树,暮年老妪乃春时”,就这样停留在我的臆想里。
在我停留臆想的一瞬间,老樟柏树下的露天影幕再一次立体了起来,一个个镜头开始在眼前掠过:立体里,村民排着队进香,香火缭绕保佑平安。柏树不堪烟熏纸烤,直皱眉头;立体里,村民排着队刮树皮,我就剥一块树皮,放家里驱虫添香,泡水祛疾,清热解毒,麻疹热退。柏树不堪刀刮凿撬,痛苦挣扎;立体里,村民排着队摘折柏枝,我就折几枝,插在猪头鸡嘴里,祭供列祖列宗。柏树不堪抽发,拼命摇头;立体里,村民排着队给孩子拜树老爷,我就钉一个袋子保佑子孙,一个个红色的小布袋用钉子钉在树老爷的躯干上。因为那是神树,树老爷要比活着的现人有法术的多,树老爷能保佑子孙后代。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然而无休止的瓢饮,弱去的岂是三千。老樟柏就像动不了的唐僧,任凭人们一片片地剥皮,一支支地折桂,一根根地扎钉,香纸烧烤,剥皮抽丝,它受不了了,它枯萎了。它可能不是死于风沙、干旱、高温、严寒、冰雪的摧残,而是死于人们的狭隘和无知,在经历物竞天泽后,它在人为因素下逐步走向死亡,人改变了它生存的环境,也改变了它特有的免疫能力。
我就想着,当有一天樟柏树走出了樟柏树底人的生活,会不会有人在意深深浅浅的关于这棵树的记忆;当有一天老井淡出了樟柏树底人的生活,茶余饭后不知还有没人会时常提及那口恩泽全村的老井。
都说饮水思源,喝水不忘挖井人。今年种竹,来年吃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站在樟柏树底下,我们扪心自问一下:保佑子孙万代的樟柏树芨芨可危,不管它是老了,还是病了,我们能为它做点什么?当有一天樟柏树“轰”的一声完全倒下了,当樟柏树底村只剩村名不剩树的时候,我们这代人会不会为自己的自私和狭隘而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