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飘落的松毛(小说)
一
今天发生的事,明珍做一万个梦也梦不到。
明珍早早起来,像往年一样,在腊月里切白萝卜片。
“咣当咣当”的刀剁声,像有魔力一样,唤来了阳光,塞满院子,挤走了撩骨的晨冻。明珍切好白萝卜片,用稻草串起来,挂在竹杆上。串串白萝卜片随风摇晃,闪着银光,飘洒出淡淡的清香味。她深吸一口,很得意,看了一眼正在耳房前喂牛草的男人,说:“够明年吃的了。我去做早饭。”
“嗯。”男人回答。
男人叫老土豆,他看了一眼妻子的背影,又看了看挂着的白萝卜片,心里热和和的。老土豆抱了几转松毛,看看牛圈铺得差不多了,转身到门口,端起盆,给老黄牛喂水。
“慧珍回来了!”堂哥肖天所跑进院子,扯开嗓子,对着老土豆说,声音大得像炸雷一样。房顶上,正在嬉闹的几只麻雀吓得扯开翅膀飞走了。
肖天所是卧萝村出名了的“传话筒”,最喜欢东游西逛,成天在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寡聊,什么事他都是第一个知道。
“你说啥,哪个来了?”老土豆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懵懵地问。
“慧—珍—回—来—了!”堂哥抬高嗓门,一字一句地说。“哐当”一声,老土豆手里的盆落了下去,水在地上四溢。老黄牛蹭着圈门,对着主人哼叫起来,似乎表达它的不满。
明珍从厨房里跑出来,院子里只有牛在瞪着她,牛舌在两个鼻孔舔进舔出,舔得她心慌意乱,好像再舔就要把心给舔出来一般。
“明珍,真的是慧珍。骗你是狗养的。”老土豆是一路滚着跑回来的,说完这几句话,就往鸡圈大步走去,“已说好,晚上来我们家吃饭,到时好好唠唠。”老土豆拉开圈门。鸡“咯咯咯”乱叫,乱窜。他抓住一只老母鸡,颠了颠,又放进去,再次抓出来一只,点点头:“嗯,这只壮些,就杀这只。明珍,你去后山菜地里,拔几颗白菜、大葱、蒜苗。”
慧珍来了,真的来了?明珍背着背篓,念着,走着。长满蚊子草的地埂路,在她脚下,弯来弯去。她低着头,高一脚低一脚,往后山走。路边有人一样高的倒挂刺树,刮破她脸颊,她像打了麻醉剂一样,不知道疼。
明珍来到后山,一时竟想不起,来干什么。她呆呆看着山脚,那儿有条河,河上有座桥。桥是新的,是上面来的人牵头筹措资金修建的。宽宽的水泥桥面,壮实的石砌桥墩,过车、过人、过牲口,非常方便。桥修建以前,可不是这样。那时,是一座木桥,木头腐朽,桥面泥滑烂路,很窄,过桥得十分小心。稍不留神,就滑进河里。
明珍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想着。当年的一幕幕,就像河水一样“哗啦哗啦”从大脑里朝她眼前淌来。她与慧珍同岁,她生在年头,慧珍生在年尾。两家的地紧挨着,大人做农活时,就把她俩放在一起滚泥巴。两人你抓我一把,我抓你一把,抓着,抓着,就抓到念书的年龄。小学就在隔壁村子,十几分钟就到。两人手拉手,脚挨脚,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放学时,不是明珍等慧珍,就是慧珍等明珍。两人回到家,放下书包,挎上大花蓝,拿起钉耙,在土桥上相遇。她们去山里抓松毛,或搂树叶子来垫圈。
明珍“噗嗤”“噗嗤”地喘着气,来到土桥,慧珍早已在那儿等着。路上,经过小麦地时,慧珍瞅瞅四周,要明珍放哨,她跑进地里。青黄交接时的麦浪在风中婆娑絮语,麦穗丰盈,麦粒饱满。阳光洒下来,仿佛到处都是跳跃着的金色碎金。很快,慧珍摘得两把麦穗,递给明珍一把。到了山上,点燃松毛,烧麦穗,揉去麦壳,吹着吃。有时,慧珍会带上几个洋芋,在山上烧了吃。柴火烧熟的洋芋,吃起来又沙又面,两人吃得添嘴抹舌,即使今天想起来,明珍依然淌口水。日子就这么在刨洋芋中刨掉了,在抓松毛中抓走了,在找猪草中找过了。两人一晃长成大姑娘,偏生爱扎着一样的麻花辫,长着一样的瓜子脸,扑闪着一样的会淹死人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唯一不同的是,笑起来时,慧珍有两个好看的酒窝。明珍搂着慧珍说,分一个给我。外村的人,以为她俩是双胞胎姐妹,常在她们身后指指点点,看,是卧萝村的两朵花,不知哪家男娃有福气,能讨到她们。她俩听了,不说话,只顾低着头,脸羞得红通通的,红成了山上的松毛尖,把路都染红了。慧珍的妈妈逢人就说:“明珍慧珍不是姐妹胜似姐妹,好得口水都能换着吃。”慢慢的,俩人有了难以启齿的心事。明珍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心事塞满了的日子,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心事不分黑白地疯长。
两姐妹犯愁了,暗暗喜欢的人,竟然是同一个,这让她俩多了一份不自然的羞涩和尴尬。
自从有了心事后,明珍的梦境里,开满了洋芋花,落满了黄生生的松毛。她常与那人在金黄的松毛上缠绵。梦境很美,只有他们两个人。
“慧珍,经常梦见一个人不会是一种病吧?”明珍手里拿着一根松毛,望着脚下泥巴路,用脚尖踢着石子,轻轻问。
“傻妮子!”慧珍背着松毛停在柳树下,回过头来说。慧珍额头沁出微微的汗珠,顺着脸颊,落进酒窝里,一缕乌发黏在脸颊,脸红通通的,赛过山上的三角梅,“也是一种病,相思病。我昨天对你说过,咱俩都患病了。”慧珍声色似柳枝揉春光。
“可是,治相思病的药只有一副,患病的却是两个,咋个办呢?”明珍来到土桥上,低着头,望着河里滔滔的洪水,汹涌澎湃。她把手里的松毛丢入洪水里,松毛瞬间被卷走。
“那就凉拌!”走在前面的慧珍,头也不回地说完这句话,“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身上背着装满松毛叶子的大花蓝随着笑声一耸一耸的,几根黄色松毛飘入桥下奔腾的洪水中。
想到这里,明珍叹了一口气,唉,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啊!可那一幕,就如长在她大脑里,生了浓根,让她疼得常常做恶梦。醒来时,她一身的冷汗,心“砰砰”跳个不停,就像慧珍从里面跳出来站在她面前似的。
“妈!”身后一声喊吓得明珍一大跳,回头一看,是儿子小海,“妈,菜拔够没?爸等着用。”
“我还没拔呢,儿子,来帮妈妈。”明珍这才反应过来。
二
离开卧萝村二十多年,可这儿的一切,对慧珍来说,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踏上桥的一刹那,慧珍的心仿佛被塞进一颗针,一阵阵疼传遍全身。她紧锁眉头,倚在桥栏上。愣了一会,她对身边的父子俩说:“这就是我说的土桥,现在变了,是新修的。”
河堤上排排的柳树枯黄,光溜溜的枝条抽打着寒风,似乎要抽破藏匿于慧珍心底深处的伤疤,让她感到刺痛噬骨。慧珍望着“哗啦哗啦”往下奔腾的河水,她的心也“哗啦哗啦”地淌着,连泪水也“哗啦哗啦”地涌,溢过她脸颊,流进岁月的长河里。
那年,正逢雨季,连日的大雨,疯天泼地。好不容易盼到太阳露脸,在家窝了几天的慧珍,约上好姐妹明珍,上山抓松毛。她最好的伙伴就是明珍,找不到明珍,问她保证知道;要找她,问明珍就行。平时呀,一有空,两人就上山抓松毛。松毛垫圈最好,猪呀牛呀睡在上面最舒服,时间久了,松毛就腐成了粪,成了种洋芋最好的肥料。村里种植洋芋大户老土豆,她俩亲切地喊他豆哥,就喜欢用这种肥料。有人说豆哥最傻,放着化肥不用,偏要用牛圈猪圈里的粪,费时费力不说,收成也不如施化肥的。有一次慧珍问:“豆哥,你咋个不像其他人一样,用化肥,多省力啊!”老土豆露出憨厚的笑容,反复搓着手,就像多搓几次,就会搓出一大堆农家肥似的,他说:“我不喜欢用。我发觉用过化肥的土壤,硬板得很。还有,长出来的土豆,没有用农家肥长出来的好吃。”慧珍听了,就回去给爹说了,爹却说:“仗着他多读了几年书,多喝点墨水,就啥都知道了。放着洋芋不叫,偏生叫什么‘土豆’,半土不洋的,我咋个觉得别扭呢。难怪人家喊他‘老土豆’!我种了一辈子的庄稼,筹备农家肥的辛苦,哪个不知哪个不晓?用化肥,省时省力还丰收。他怕是没钱买化肥吧?”“我豆哥有钱!”慧珍嘟囔道,不满地看了爹一眼。“有钱有钱,他有个球的钱!你豆哥,你豆哥,你少与他来往。爹听说村头明珍喜欢他,爹只有你一个闺女,不想让你受气。”慧珍听了,屁股一涮,早溜出门去了。
慧珍与明珍一到山上,各自抓好松毛,装满大花蓝,两人有说有笑地背着松毛走下山,走过田坝,来到这座当时还是土桥的桥上……
“慧珍,过去的就过去吧,不要去想了。走吧,回家看爹妈要紧,他们看到失而复得的女儿,不知高兴成是么样子。”男人温暖的催促声,打断了慧珍的思绪。
慧珍抹抹眼泪,抬起头来。熟悉的路段,埂子上熟悉的串串打浪碗花,朵朵花瓣笑眯眯的,就好像想起她来了,似乎在欢迎她。前面,飘来熟悉的味道,披着金色阳光的卧萝村,升腾着缕缕炊烟。
对,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又算个什么呢!慧珍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笑意填满圆圆的酒窝,脚下的步子轻快了起来。爹,妈,女儿来了!
三
院子里,鸡“咯咯咯”地惊叫着,碎鸡毛和着灰尘,尽往阳光里飞扬。老土豆抓住鸡,把鸡头往后捏住,扯下一些鸡脖子上的绒毛,刀使劲一划,一股鲜红的血液滴淌在碗里,碗里是放了盐的清水。看看鸡血淌得差不多了,就把断气了的鸡放在盆里,提过烧好的开水,往盆里倒。浸泡了一会,老土豆把鸡翻了过来。他先把鸡嘴壳子扒下,又把鸡脚鸡腿上的皱皮抹下,这才开始一把一把地拔鸡毛。
“嘿嘿,真没想到。像做梦,慧珍竟然活得好好的。”老土豆嘟囔着,那些过往,就如一根根鸡毛似的,在眼前晃动起来。
那天,天与洋芋叶一样绿,朵朵白云,就如盛开的洋芋花。也许是久下雨的缘故吧。老土豆决定把屋后的几座粪堆搅拌一次,让粪堆捂得更肥些。他都是头年把来年需要的农家肥准备充足。
老土豆很自豪,他搅拌粪堆是有绝招的,多少粪渣掺一粪箕石灰、多少粪渣泼上一桶粪,便达到最好的肥力效果。拌了四五个钟头,全身是汗,腰酸溜溜的,他放下钉耙,来到黄皮梨树下,坐在那个早已废弃的磨盘上。磨盘上放着一壶水,一块沾满汗渍的蓝色毛巾。他拿过毛巾,擦擦汗,抬起水杯,喝了一口茶,一种沁心的舒服感觉让他咂了咂嘴。“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他自言自语地说。
“老土豆!”堂哥肖天所脸色寡白,慌慌张张跑着,看见他,就喊,“慧珍掉进河里了。”
“咣当”一声,老土豆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瞬间碎了。“我日你妈的洪水!”他疯了般往河边狂奔而去。堂哥也跟在他屁股后面,拼命跑。
老土豆个子高大,身形壮实,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长有抬头纹,其实并不老,才二十来岁,与慧珍明珍是同班同学。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慧珍明珍卷起铺盖回家,他选择读县职中,学农作物种植。两年后毕业回到村里,承包了十几亩土地。这些地是去外地打工人家的,都乐意得租给他。他的承租费很低,土地闲着也是闲着,有人经管,不长杂草,地就不会荒。他专职种起洋芋来。村里人叫洋芋,他自个儿叫土豆,收起后,他种植黄萝卜白萝卜。不几年,置办了农用汽车、牛车、马车,修通了去地头的路,解决了原来人背马驼运肥料的艰辛,一时出名了起来。真正让他出名的,是他从不使用市场上卖的化肥,只使用农家肥,就是猪圈牛圈里那些腐质东西。现在,他的洋芋才出地,就被运走,主要客户是城里的饭馆和蔬菜市场的商贩。人们都说他家的洋芋好吃,沙沙的,面面的,香醇可口。他笑呵呵的,说:“咱种的土豆啊,有老土豆的味道,醇香,纯沙。”于是,“老土豆”的名声响了起来,也成了他的名字。
山上的松毛落了一拨又一拨,地里的洋芋花开了一茬又一茬,老土豆对慧珍、明珍格外地好,笑称他是她俩的保护伞。其实,两个女孩子的心里早就有了他,常豆哥长豆哥短地呼叫。起先,三人经常在一起玩,后来,明珍慧珍常常有意无意地单独约他。
老土豆赶到河边,山洪咆哮的声音不断地撞击耳畔。山洪狰狞,似一群受惊的野黄牛,顺下游狂奔,势不可挡。
桥边,一个装满松毛的大花蓝躺在那儿,明珍靠在花蓝上,脸色灰得像洋芋地里的泥巴。她屁股坐在稀泥巴地上,身子起伏着,双眼使劲地瞪住洪水,眼泪簌簌地流着。
老土豆呼喊着慧珍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骂着“狗日的洪水”,顺着河岸疯狂地往下游奔去,几次跌倒,爬起来又跑,弄得全身黄泥稀稀的。
四
“明珍,你看,谁来了?”正在厨房剁肉的明珍紧绷着脸,听到“慧珍”两个字,手不自主地抖动一下,差乎被刀切着。她按住胸脯,深深呼吸了一下,忙迎了出来。
真的是慧珍,除了体态有些发福外,基本没有变化。明珍呆呆地站着,似乎还没有从意外中回过神,神色有些迷茫,脚下沉沉的,似有千斤坠。
慧珍一眼就瞧见明珍,心里“咯噔”地疼了一下。岁月真是一架水磨石,把明珍磨成这样!才四十多岁的女人,两鬓咋个白得这么厉害,额头上布满了皱纹,皮肤粗糙,当年的风采呢,难道埋在洋芋地里了?
两人静静地站在彼此面前,静得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两个十分丰满栩栩如生的女性人物生动地出现在俺面前,她们就是明珍、慧珍。慧珍心里能装天,能撑船,宽容的女性人物,俺欣赏;明珍塑造很成功,她身上多维性的人性刻画十分到位,可以说入木三分。她人性上的美与丑描写得淋漓尽致。她无法排解她的罪恶的心劫,罪恶这块大石头紧紧地压住她。二十年来她拼命地帮助慧珍的父母,让她活得宽慰些。但慧珍的从天而降打破了这个平衡,她无法面对慧珍,无法面对将来,唯有以死谢罪,方能解脱,直抵人心的作品,震撼俺的心,
这种不留痕迹的伏笔,妙不可言呐,,
文中细节的描写也很美妙
俺期待刀哥多多的佳作(*^__^*) 嘻嘻……
过年在法国吧?祝你万事如意。

知道你很忙,保重!
期待你的佳作!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是这样构思的,但没有达到这个高度,我还不满意,但限于我的文字水平驾驭。我还在学习。
祝福千寻!你温暖的鼓励,就是我的动力。